时近三月,柔丝似的春雨从前半夜伊始,淅淅沥沥似洒落的一般,下了一日。到傍晚才歇了,直浸得这繁华京城,都润了颜色。
眼看着刚从云缝里露出来的日头朝着西边掉下去,打暮鼓的时辰就不远了。等到暮鼓一层层响出来,城中有宵禁,各个坊间都得关门,坊外的街道,便不可再有行人车马。
各个坊门一关,便自成一番天地。有些坊里就是一派寂静,有些富贵人家多居的坊间,许有飨宴之声,但要问最热闹的去处,便非南城的清平坊莫属。
也不知是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有的这地界,仿佛自有这城起,便有了这一处所在,自有这坊起,便叫作清平坊。说得好听些,是名流骚客吟诗作赋赏歌品乐之所;直白来讲,就是妓坊。日间看来此处如寻常市坊一般无二,偶尔听见几家歌妓吊嗓子,或是练新琵琶曲的,方觉的此处略有些不同寻常;到了及至暮鼓将响的时候,千百盏五光十色的街灯掌起,重重院落中莺歌声声传来,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霎时便教人目眩神迷了。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就有着许多故事,以身殉情的姑娘,倾家荡产的郎君,倾国倾城的祸水,清平坊里从来不缺传奇,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百姓街头巷尾的谈资,艺人鼓边弦上的唱词。??
昔年曾有诗云:
南城自有不夜天,灯火万千照辉煌。金为雕窗玉为栏,水染胭脂云染香。
来客皆迷幽径窄,饮者醉入曲声长。倩影纤纤惭飞燕,明眸善睐愧王嫱。
玉笔绘兰能引蝶,杯酒未冷诗千行。青霜出鞘作剑舞,赤兔牵在芳闺旁。
将军推杯不能饮,状元只顾对句忙。芙蓉帐里良宵短,美人榻上乐未央。
百二韵部道不完,五彩用尽画不详。何须求取登仙道,但寻人间清平坊。
这大周一朝,立朝二十年,行到如今正显十八年,清平坊里,是一日繁华过一日,眼下也经营出了几所闻名海内的院子,时人道“薛诗桃歌,孙舞季画”,说得便这里的四位名人,及他们的长处。只可惜,几位头牌拿搪的功夫和他们的名声一样高,又让人见不着,又让人放不下,能成为他们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无一个不是显贵中的显贵,名流中的名流,这其中的风流艳事,更是真真假假,难辨难分。
这些年,男风虽不似前朝兴盛,时人倒也不以为齿,有些活不下去了的男子,在这清平坊里揽客,聊以糊口。大多是半路入行,不是从小受善才教导的,没什么才艺,登不上台面。
可是这坊中偏有一位例外,就是那排行次位的“桃歌”——桃夭郎君。
据传,他本是域外之人,从小跟随主人家进了京城,他幼年被俘,受了刑,成了阉奴,所幸这等遭遇保全了他一副上入九天下探四海的好嗓子,经这京中善才一调理,十七岁时一鸣惊人,一时京中文人骚客趋之若鹜。
许是受了那罪的关系,看着就比同龄人小上不少,成名这六七年间,模样也还是一般嫩生。以至于如今能进他万艳巷“灼灼居”里坐上一坐的,皆是身着朱紫的大贵之人。
坊外虽不能做生意,这清平坊中倒不避忌,为了客人方便,也有那么几处知名的酒家提供饮食。到了晚间,亦有摊贩兜售各类便宜的吃食,毕罗粽子,汤饼馄饨,应有尽有。
这时候天擦黑,西边接地的一片还白着,离着打暮鼓不多久了。坊内各家上了灯,客人逐渐而至,从骑马到行脚,可谓品流复杂。
坊门处一个新来的汤饼摊子,不比常在此处做生意的老摊有常客光顾,这时候还没开张。
老板正发愁,忽然,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年,带着一个更显年幼的小奴仆,一屁股坐在了摊子旁支的坐席上。那小仆先不肯坐,直到那少年歪着身子斥道:“你少矫情吧!讲究这些给谁看!”小仆才掸了掸坐席,小心翼翼地坐了。
少年笑了,肆意喊道:“老板,来两碗汤饼!”
那小老板见来了生意,自然热心招呼,只答道:“好嘞,请郎君稍候!”
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汤饼就端上了桌,这时候日薄西山,正是春寒未尽,吃这样两碗汤饼,也是实在舒服。
直到端这汤饼上桌,这面摊的小老板才着实打量着这位郎君,只见他斜身坐在榻上,姿态间自有一股不容怠慢之质,眉似墨染,眸中光彩若隐若现,似岩下电,在灯火映衬里越发明亮;身着一件似布非布、似绸非绸的白色暗纹圆领袍,针黹精美;褐色牛皮腰带上,装饰着精铁打得格式人物纹样,其上的人物行止坐卧,无不栩栩如生。这小老板不由暗暗纳罕,这少年穿着虽然朴素,不如那些王公贵胄家的郎君动辄锦袍玉带,却自有一股贵气,任谁也不敢怠慢。可举止形容,倒比这两日间见得许多纨绔子弟,更让人生出许多亲近之意。
于是返身回来,又送上一盘小菜,搭讪道:“郎君您吃着如何?”
少年微微一笑,答道:“老板的手艺很好。”
这一句话递出来,话头落了地,那老板仍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转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