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将手里的斧头一扔,瘫坐在地上。
改朝换代,许多都改了,却唯独清平坊,好像从未改过。
这样的人物,马蹄过处,路上之人,无一人不侧目,直到那背影散了,才想起赞叹。
长乐及至郭先生门前,已见院中乱做一团,根本无人顾及应门之事。三五个人有人拉住他,有人苦苦劝说,可见地上已有两张琴早已劈成几半,一旁还扔着一把劈柴的斧头。
他抚摸着这张陪了他大半生的古琴,仿佛面对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友,他为琴的知音,琴为他的听众。
郭先生一愣,忽然苦笑三声,道:“你当我不敢吗?”说罢便要劈下去。
翻过琴身只见龙池之侧,以正楷为体刻有一行字“愿吾儿长乐,天下久安”落款的名字却被刮去只留下“于成业元年春”一行小字。成业是前梁朝幽帝的年号,也是梁的最后一个年号。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琴聆吾歌,吾知琴意。”
长乐摇了摇头,轻轻抚过地上的几张琴,选了其中一张,就地盘坐了,置琴于膝,便拨动开来。
那时候,长乐十一岁,好看得像天上将散未散的云,像湖里将乱未乱的影,像初春尚吹不化薄霜的一缕悠悠南风,像仲春尚照不散朝露的一抹融融晨光,这些稍纵即逝、一触即破的风景,却都凝在这一人身上了,可不是连梦里都不曾梦过的么
这位郭先生虽然只有三十上下年纪,却是当时的制琴名家,手上几张好琴一直不肯出让。可自从年前他爱妻病故,他便罢手再不制琴,如今萌生出家之念,竟要将至宝付之一炬。长乐曾多次向这位先生求琴不得,听到这消息,他怎能不急!
长乐三两步走进去,喝了一声道:“你们放开他,让他劈!”
长乐蹲下身子,问道:“那不知郭先生,是否可
制琴师听到此处,长叹一声:“这些琴是我亲手所制,我当只有我和我夫人能将它们的音色特质运用自如,殊不知,竟然不及你一个孩子我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些琴的主?罢了、罢了!”
城中不可疾驰,出了城,他立时催马,那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起来,带着这位一身白袍的少年,向城西驰去。
顾宛之的得到这张琴的时候,已经是成业三年了,那年他十一岁,遥算起来,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其时顾宛之的花名还叫长乐,见假母如此不成体统闯进房来,他眼也不抬,只冷冷地说:“出去!”
“你既然知道制琴须要天时地利,这每一张琴,也不过是天时地利借你的手所制罢了,你又凭什么毁琴?”
“什么!”长乐蹭地起身,将笔往桌上一投,趿鞋就往外走,一边道:“让人立时备马,我即刻出发。”
长乐却抢先一步站到那琴之前,微微昂首,直视着这位制琴师道:“你若劈,便先劈了我!”
琴歌交融,恍若天成。
“你为何劈琴?”
“这制琴可须天时地利?”
“与你何干?”郭先生的语气里却带着默认。
院中人有的是郭先生的朋友,有些则是他的仆人,忽然见这样一个孩子站在当场,呵斥众人,都是一怔,可待定睛看到这孩子的模样,却不由得都停手看他了。
这一段淡淡的吟唱,慢慢弥散在这院子里,那琴音质朴绵长,在他缓缓拨动之下,弦声余韵不止,他指尖轻动,便正弹在其势将尽未尽之时。他仿佛并没使什么高明的技巧,却每每能将琴声、歌声送进人的心里,而后心中便生出许多风景,崇山峻岭,竹海瑟瑟,便在眼前,一股清泉在石缝间交叠磕碰,时湍时缓,便在耳边
曲终韵未散,长乐已悠然笑着,双手捧着这张琴,缓缓起身。
那天假母匆匆忙忙跑进后院来,直接推开书房的门道:“长乐郎君,您快收拾一下,咱们得赶紧出门去!”
那郭先生失了约束,一把从地上捡起斧头,便要朝自己苦心制作的珍品上劈去。
在场之人,即便是郭家仆从,也都是通音律的,此时此刻,却都被这个孩子震慑住了,一曲毕,有如刚离了桃花源,便是隔世了。
“故弄玄虚!你一个清平坊的妓倌,也不过是想要几张琴罢了,何必说这些!”
对郭先生道:“先生,如你所见,我并无虚言。这每一张琴,虽然都是您与您夫人的心血凝结,但是他们也都是天成佳作,带着自身的魂魄。也许您的知音已经仙去,但是它们,还有机会觅得知音的。”
“你问这作甚!”]
“你可知道,你的知音虽撒手人寰,但是这琴的知音却未必。”
“这世上再无知音,留琴何用?”
琴上,顾宛之忙用袖子擦去血污,又看看是否伤了琴。
“你制作得每一张琴都是一般满意吗?”
“郎君,我知道您规矩大,可是今天不寻常,郭先生要出家了,要把手上压箱底的琴都毁了呢!”
“既然借我手制了出来,我自然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