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就别打趣师父了。他近日都在忧心那一炉子丹呢。说是几次都不成。”
“哦?”提及炼丹之事,皇帝直起了身,神情亦有些许焦急,“怎么说?”
“三年来师父一直在遣人寻那味稀缺草材,至今无果。遂想到用‘还阳草’顶替那‘金菜玉蔬’,可惜总是差了些火候。”
“这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丹药一日无成,飞升之事岂不是一日无头绪?”
“陛下莫急,飞升亦要先得道,外丹服食不可有机心。人能修正身心,则真精真神聚其中,大才大德出其中。道家以烹炼金石为外丹,亦以龙虎胎息,吐故纳新为内丹。这外丹虽不成,内修存神却是一日不可耽搁,陛下更宜存思守一。”
“是了,是了,”皇帝散了那急态,温雅地笑,目露赞赏,毫无帝王被驳了面子的威严,“朕近而立,却仍急心尽利,许多事情还不如圣为看得通透,无怪朝中人皆说国师大弟子聪慧机敏、铄懿渊积。”
“陛下过誉了,能得陛下器重,才是圣为不尽之荣幸。”
湖上清风携春阳拂过亭中人,从郁时秋的角度看过去,郁圣为眉骨舒展,一段银丝缨绳自发冠而下,侧脸勾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逸线条,月白道袍随风飘逸,端的是一番天资飒然,那微微低垂的眸眼中,仿佛盛满了浩瀚日月,悉知万物始灭。
小时秋默默看着皇帝对师兄赞赏有加,二人言笑晏晏,似融进这片亮丽春色中去。他站在亭荫下,那阴影笼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迷蒙而疏淡的灰色。
他盯着九五至尊绛色袍袖上的金光,似映出一个碧瓦朱甍、金铺屈曲的龙楼凤池,其间上位者生杀予夺、翻云覆雨,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削尖了脑袋向上攀爬,累累白骨铺就一条血路,只为争做那人上之人。
郁时秋眼底全然不是孩童该有的纯澈,雾蒙蒙眼底一层阴翳,折不出一丝光,似是同贪婪魔魅出卖了自己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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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崇德十年,秋分时节。
“用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入锅内,用皂角三个引火,待节火熄灭后,再用生熟木炭三斤拌炒,到炭消去三分之一时为止。”
郁圣为一边烧着石榴罐,一边给小师弟讲述伏火之法。空旷庭院内一时飘满了烟气。
郁时秋站在师兄身旁,微微蹙眉,似是极为厌烦那乌黑烟气。眼眶一圈被熏得红彤彤的,含着将落未落的泪,垂着眼尾专注看向郁圣为时,倒像是盈着一汪脉脉情深。
师父总是恨然叹道,此子难养,年岁愈久,生性愈发奸巧难测,美如仙祗而毒如蛇蝎。
然而郁圣为只处处护着郁时秋,当真践了八年前他曾许下的诺言: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平地一阵深秋凉风,吹起郁圣为的长发,日光下,他眸光纯澈,温柔而虔诚,仿佛他眼中的郁时秋才是他修的道。
此时有个小童急匆匆赶来:“大公子二公子,皇上来咱们观里啦!说要见二位公子,现下正在纯阳宝殿里候着哩!”
郁圣为应了声,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绢帕为郁时秋擦了擦脸上的灰渍,笑道:“小花猫。”
八年已过,郁时秋细嫩五官渐渐长开,他实在生得好看,冷白肤色衬着一双偏长型的大眼,已然是红彤彤的眼尾似有红于二月花的霜叶迤逦飘落。落到郁圣为心弦上,拨动了某一个音,久久地在心间回荡。
郁圣为牵着小师弟的手,一路来到纯阳宝殿。着了便服的君恒正端坐在八仙桌前,桌旁侍立着两名宫人,手捧盖了红绸的托盘。
“来,圣为时秋,看看朕给你们带了些甚么玩意儿。”
皇帝冲二人招招手,慈蔼笑容如龙涎香渺渺,沉静而厚重。
两名宫人将那托盘递呈上来,掀开红绸一看,原是一盘尚冒着冷气的马乳葡萄和一碟妃子笑,再一以琉璃壶盛的深紫色浆液,水珠挂在壶壁,晶莹欲滴。
良渚不重农林业,寻常百姓是断然见不到这些水果的,更何况此时已值秋季。?
君恒道:“今晨西域使者进贡来的果饮,一直在冰窖藏着。趁着朝歇,给你们俩带来尝尝鲜。”
郁时秋熟稔地走过去,伏在皇帝腿上,小孩儿乖顺地把头靠在九五之尊的膝头,如同一只乖顺的猫崽儿,远远望去竟似一派获承欢于膝下的天伦之乐。
皇帝宽厚温暖的手掌顺着膝上人柔软的乌丝,郁时秋把尖尖的小下巴垫在万岁爷腿上,一双眼睛溢满濡慕之情,波光盈盈。绛色龙纹衣摆衬得小孩儿眉如远山,眸如秋水,敛睫拟仙,掀睫似画。倒真像是个成精的猫儿。
皇帝笑起来,宽厚胸膛震出一点颤意,隔着衣衫传过来,郁时秋不由往那温暖胸膛靠了去,被君恒一把捞起,瘦瘦小小一只,抱在怀里。
此刻倘若有外人看见这一幕,必会以为这漂亮小孩儿是个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