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沉浸在自己失去了父亲的事实里,从来没觉得生活应该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随后我的母亲出卖了自己的清白,我不耻于她提供的大头皮鞋和绣着精致图案的手帕,我执拗地延续着我的贫穷,以为那就是忠诚,是骄傲,我甚至用道德和良心惩罚了她。她曾经用手戳着我的脑袋骂我不孝,她曾经冷冰冰地好几天不跟我说一句话,我以为那是恨。或许从父亲走的那一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着,以至于后来她为了照顾我们的生活要出卖清白,我更是以为她为此曾深深后悔生下我这个罪孽。我的出生剥夺了她的美貌,我的存在剥夺了她的自由,我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债,一笔她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这就是一个孩子对一个母亲的意义。
悲剧是一种会遗传的疾病。
关于母亲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可怕。我害怕有一天我的孩子认为我也是这么可怕。我们的存在对于彼此只意味着拖累,而我能找到的唯一救赎的路就是远远的离开。如果结局只能是这样的话,如果我早已知道这会是个悲剧结局的话,如果他的存在已不再富有意义的话,那继续留着他又有何意义呢?
我掀开衣服。七个月。圆鼓鼓的肚皮上面几乎能看到血液的纹路,胎动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一只小小的脚撑在肚皮上。我的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这或许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对他的怜惜。
不记得多少下了,可能是几百下,可能是上千下,我气喘吁吁甩掉绳子的时候,下腹的阵痛几乎已经将我淹没了。我疲倦地躺在地板上,我在等,等待着结束。我能感受到下腹一阵一阵地抽紧,冰凉的液体从下[体流出,就好像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那里娩出、流逝。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疲倦地想,我还没看过他的脸,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不知道他有多大,不知道他的脸长得像不像我,我们的母子情义只有七个月就结束了。他在报复我,在撕扯我的肉体,在惩罚我自私地剥夺了他生存的权利。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再也不要做女人了,不用亲手造一次杀孽,不用亲自体会这种失去的身心痛苦。我觉得累极了,下腹持续的阵痛还在继续着,我想要是睡着了就不会痛了,于是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了脚步声,杂沓地踩在地板上,好像在跑动,有人大喊着“快让开快让开”,有人在低泣,好像还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好像是毓敏秀,我想张口叫她,我想睁开眼睛看她,但我实在累极了,我几乎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挣扎着,但又放弃了。我想到她说不要把每一个人都想得和我一样的话,我想到她说我的爱没有慈悲的话,我的心就被刀刺得再无完肤。我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不想再看见那张令我心碎的脸了。周围变得很安静了,阳光突然很刺眼。我的肚子很轻,我几乎感受不到它了,我疲倦地想到我的孩子可能已经不在了吧。也好,也好。如果我就这么跟着他去了,也是极好的。于是我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阳光,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帘,还有白色的风,吹得窗外的树枝轻轻晃动,沙沙沙。我收回目光,看见白色的床单下面我的肚子瘪瘪的,我的孩子果然已经不在了啊!
不在了啊!我疲倦地想。身子还是好累,无处不在的疲乏,就连思想都困乏,好像被扔在炉子上高温煅烧重新打造过一样,每一次疼痛中都带着陌生。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景物有了一些变化。还是白色的世界。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窗帘,黑暗的风,吹得窗外的树枝轻轻晃动,沙沙沙。只是白色的阳光变成了白色的白炽光。我的喉咙好痛,那种煤球烫过的感觉还没离去。我咽了下口水,发现嘴唇被粘住了。
毓敏秀伏在床沿睡着了。她的容颜憔悴了好多,头发胡乱扎成一束,前额和脖颈处都散落了一些。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闭着,大大的黑眼圈几乎覆盖了整张脸。嘴唇还是很红润,多少年过去了,始终让人想一亲芳泽。
我一动她跟着就醒了,迷蒙的眼睛怔愣地看着我,却什么都没说。周围静寂寂没有人声,黑魆魆没有光明,这一片黯淡的白炽光照得四周围白惨惨一片。
“想不想喝水?”她问。声音轻柔温婉,平静疲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一切都在不言中。
我将头别过一边,但她还是起身消失在门口了。周围仍然很安静,没有人声,应该是半夜,窗外有些不知名的昆虫不甘寂寞地叫嚣着。窗户还没有关紧闭,有丝丝的风从缝隙里挤进来,窗帘轻轻地扑扑摆动。没一会儿,她回来了,拿着我用惯了的那个杯子。我低着头,余光看见她捧着水杯轻轻地吹,氤氲地雾气升腾起来,洇湿了她的眉眼。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大概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吧。我总是这样一个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的手顿了下,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水杯交到我手里。水温刚刚好。她的话却像一块大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孩子很好。”她说。
我的手一抖,水洒了一些在被子上。她接过我手中的杯子,拿回毛巾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