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从在母体里开始就是连体同肢的一个人,分开之后又如何能一个人安生。静男被带走后,身体变弱了,不再活泼了。静贤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一个风吹草动就病变。一个月的时间,静男又回来了。或许,最恩爱是双胞胎,最残忍也是双胞胎。因为从在母体开始,她们就进行了最残酷的竞争。静男赢了,所以身体强壮;静贤输了,所以身体羸弱。但她们又是同气连枝的,所以谁都离不开谁。我想到了毓敏英,那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一张脸的女人,当她得知正是这个女人夺走自己丈夫的时候,该如何痛彻心扉。我又无比庆幸着岁月的无情,带走了美好回忆的同时也带走了这痛苦的过去。从今往后,我的笔将只会记下美好的瞬间。所有的离别、痛苦和不幸,都将只是岁月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都将交还给岁月。
一九八八年一月,静男还没满一周岁,但她已经会说“妈妈”了。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从她长着两颗门牙的小嘴里溜出来,说不出的滑稽与可爱。毓敏秀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她一直狠狠亲着。静贤茫然地看着,那双无辜又脆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还只能坐在地板上。她完全看不懂什么。我抱起她,在她柔嫩的小嘴上印下一吻,粘了我一嘴糯糯的口水。好可爱,不是吗?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一九八八年二月,在这喜气洋洋全家团聚的节日里,静男会说“妈妈好”了。多么乖巧的孩子。她还不懂得爸爸。丁建国回来看过她们几次,仅仅几次,没有停留很长时间。在那两个小小的脑袋的认知里,这只是一个陌生的人,意味着危险,所以她们拒绝了他。静贤还在丫丫学语,嘴角漏风,咬字不稳地重复着“妈妈妈妈”。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跟在静男后面。静男一岁半的时候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静贤仍然在单调重复着“妈妈好”“粑粑呀”“噜噜哒”。毓敏秀担心她会有些先天不足之类的缺陷,但是医生说明学习能力会因人而异,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一直到后来,一九八九年那个春节,她终于说出一句完整意思的话,打消了毓敏秀的顾虑。
这件事情我不用翻看记事本也记忆犹新。那是春节,却与每一个忙忙碌碌演出的日子毫无不同,甚至更加忙碌。王玉桂要采买过年的物资,两个孩子穿得严严实实被安置在后台。戏院,对她们来说就犹如家里一样熟悉。她们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已经在戏班开始生活。王玉桂没空的时候她们会被放在通往后台的过道上用宽布条搭起来的摇篮,路过的时候可以顺手摇动她们,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她们就不会哭闹。这是惯例,她们早已习以为常,但那天静贤却哭得很厉害,嘶哑的哭喊声几乎响彻整个后台,还蹒跚着从后台走了出来。我们都在舞台上,毓敏秀的戏份很重,可怜的静贤就一直那样不知哭号了多久,等终于落戏了,她已经被马夫人逗得咯咯大笑了。
“她刚才对我说‘阿姨漂漂’诶!”马夫人兴奋地对毓敏秀说。
毓敏秀当然不信,因为几乎所有的孩子学会的第一词都是“妈妈”,第一句话是“妈妈好”,就算静贤第一句话学得不是妈妈好,也应该其他叠词,比如“粑粑呀噜”或者“噜噜哒呀”之类的,何况她从未开口说过超过三个字的话。
“是真的是真的!”马夫人急急地强调,“刚刚我帮她换尿布的时候,她就这样对我说。”她吧唧在静贤脸上亲了一口,哄道:“小贤贤,乖贤贤,再说一声阿姨漂漂。”
静贤真的张开那小小的嘴巴说了一声阿姨漂漂,仍然有些咬字不清,但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她大概想说阿姨漂亮,但她笨拙地小舌头还是拐不过弯。饶是如此,毓敏秀也已经高兴得从马夫人怀中抱过静贤亲了又亲,马夫人则扬起了她骄傲的头颅。静贤的第一声“阿姨”是叫我的,后来我一直和马夫人分享着这个称呼,但这句“阿姨漂漂”令我深深地嫉妒起来。我们曾处在一种势均力敌的状态,我自恃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却在不经意间输得一败涂地。我一心得意于尽管我一直和马夫人分享着这个称呼,但大部分时候它都是专属于我的,在那些时候它是独一无二的。转瞬间,我再也追不上她的步伐了。马夫人因为这句话还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也邀请了我。就在戏班不远的一个饭馆,我们庆祝静贤在两岁之前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后来,她还以此为由(因为静贤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不是‘妈妈好看’而是‘阿姨漂漂’,而且不是别的阿姨漂漂,而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她这个阿姨漂漂),认为静贤跟她有缘,成了静男和静贤的干娘。是的,这或许也是她特别偏爱静贤的原因。愚不可及的我,竟然时至此刻才看得清楚。当时,我又在迷糊什么呢?
那两年,我在各个医院间穿梭度过,羞辱地在各个走方郎中间荒唐度过,在一颗一颗药丸和一碗一碗浓稠的草药中度过。我着了魔似的以为这一切都是我谨遵神的旨意得到的善报,静男静贤越是可爱,我越发觉得我应该生下一个孩子作为见证。命运充满这样的戏剧性,可笑的是梦想终于成为现实的时候,我竟不能感受到深深的失落之后那如愿以偿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