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他的东洋军人还殷殷劝说,说只要黄先生简单发表一个声明,不但身家性命无忧,还可让他跟妻儿团娶。黄先生在刑场上听闻此言,只是整理襟袖哈哈一笑,冷蔑地看着在场的东洋贼寇说:“我既然不愿做亡国奴,岂可教人去做亡国奴?!”
黄先生最终被东洋人残忍杀害,珍卿和三哥听闻此讯掩面痛哭。人们都为黄先生英烈气节所震撼,纷纷发文表彰黄先生凛然英雄之概。连官方嘉奖也很快下来了。
北方数省的沦陷之地,多少旧识未曾及时南下,有人听说已同黄先生一样被戕害,每每忆及更叫人痛彻心扉。有人全然找不到踪迹了,找不到也许反倒算是幸运。有人选择做了侵略者的顺民,自然是覆巢之下晚节不保。
珍卿甚至翻来覆去地想,若是当初回乡再努力一番,能否及时劝说他们南下避难呢,虽然理智告诉她已尽人事,可情感上难免自我折磨。
杜家庄那里向渊堂哥、锦堂侄子,包括他们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亦不走,只锦堂侄子次子杜玉珪领着一族老壮走,玉瑚和玉瑛也跟他们一起走的。珍卿叫玉瑚、玉瑛把袁妈、老铜钮带上,叫玉珪从庄上把黎大田一家也带上,这两家人都因眷恋故土亲人而不愿离开。
家乡的人们最忧心背井离乡难觅生计,也着实是难以舍弃家乡的房屋、土地、店铺、亲眷,就算有人能下狠心阖族离开,哪有供他们带走所有家业和亲人的交通工具呢?这还只是一个原因。大家也是看东洋贼寇尚在鲁州肆虐,又传当局一直向禹州一带增兵,誓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保证禹州无失。种种因素使人们难以决心离开,其实也都有他们的考虑在的……
杨家湾姑奶奶那里事情也曲折。大表伯、三表叔都觉得能走还是走,但姑奶奶八十岁了不愿离开老家,一直说祖宗的坟茔家里的产业都在,而且她眼见着就要入土的人,凄风苦雨地万一死在半路上,要她葬在他乡做个孤魂野鬼吗?不论姑奶奶身边儿孙如何规劝,无论珍卿等人在外面怎么打电报催促,姑奶奶只发话叫大表伯带大家走,她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动身。
而二表伯家里的阻隔也颇多,二表娘身体破败得已经不行了,她人都糊涂了还死活不肯随大家走,说明衡跟昱衡回来找不到她,家里没有人供飨他们,做个鬼都是吃不饱的饿死鬼。二房“唯一”儿子昱衡表哥也不愿走,他的眼睛盲了多年了,杨家湾是他盲着眼也能随意走的地方,他不愿意走他女儿若珍亦不愿走,连带得若衡表姐一家也不愿走了。
这一攘二推的都把时辰耽搁了,珍卿和三哥动用了多少人情,才把愿意走的人们装上火车汽车。姑奶奶和二房的昱衡父女是被强架上车的,而二表娘被架上时又挠人又咬人,差点就耽误了珍卿托梁师培师兄寻的车。二表伯无可奈何说留下来陪二表娘。若说珍卿托梁师兄找的卡车还能等人,城里的火车却不会等这些犹疑的人。
珍卿在望城的大学校园养着病体,头两个月已经养好了大半,临近年末又被北边各种噩耗刺激。又想着北边留下来的人会面临何种命运?她想了也毫无办法但忍不住去想。因此,健康又从睡眠上开始坏起来。
珍卿无论什么时候睡觉,一睡着就开始一刻不歇地做梦。从夏天最先逝世的李松溪先生,在他离开海宁时逝去的慕江南先生,还有穿着长衫倒在血泊中的施家和先生,倒近来纷闻罹难的其他相识或亲故,他们轮番出现在珍卿幽暗的梦境中。他们在梦中现身的情形也光怪陆离:有人身在绿荫蔽道、萤光闪闪的黄泉路上,有人扑动着五彩的翅膀在星斗中飞翔远逝直至不见;有人变成凤凰的形影在熊熊赤焰中燃烧呼号着;还有人长着伏羲女娲的蛇尾人身,在幽暗的森林中执着日月和规矩……
珍卿这些关于罹难亲友的梦境,其实一点也不可怖,可是气血亏损令她无一夜不做梦,且一梦就是一夜,还像电影似的转换场景、更新内容。这让她不管睡了多久,都感到神疲意倦、心情低郁。睡眠一坏其他方面也跟着坏起来,又渐渐退化成初来梁州时的糟糕状况。
有一天上午,珍卿饭后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补觉又实在睡不着,再读法国作家莫罗阿的《恋爱与牺牲》,记起歌德失恋通过写作转化释放了痛苦。珍卿在穷极无聊中找到解脱的自己办法,开始了将梦境的画面再现出来的尝试。
初时,她凭记忆将梦境一帧帧落在速写本上,只是不愿太劳累自己,做这种事比从前就相对慢一点,直到这一年的年尾,她才得以用素描记录完大部分梦境。令珍卿感到神奇而的是,公历元旦到来的时候,她终于不是夜夜做梦且梦境连绵了。
三哥也极赞成她以绘画缓释痛苦,校内外一切让她劳累的事务,他和杜教授能帮她担待的就担待了,不能担待的也悉数帮她推挡开。后来,禹州许多亲友长途跋涉终到梁州,珍卿祖孙三代直接跟他们打交道,但他们许多人安家和就业的具体事务,多半还是三哥奔走办理的。来自禹州的亲友到南边多有不适应,对珍卿一家感恩戴德的就不吭声不添乱,也有倚仗情份和痛苦经历不讲理不省事的,珍卿若是掺和进去怕更难养病,真是多亏了三哥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