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在培英校外遇见施先生,大约是四点二十分。也就是说,施先生从市政处出来后,在遇到珍卿之前的两小时,似乎一直在外面转悠,也不知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要办什么事,似乎是一直没有成功。
珍卿只是隐约有一种猜测,施先生若要传递什么讯息的话,必然跟死亡有关,极可能是暗示他朋友的死亡。她嘴里喃喃念着“身份有别”,明白施先生知道她晓得他们的身份,当年她曾帮荀学姐给他送过一回信。
, 珍卿也忙走下车子跟施先生寒暄。
珍卿意识到施先生有旦夕之危,连忙打电话去教育局秘书处,打听施先生是否已经回去坐班——施先生分别时说局里有个紧急的会。对面却说施先生一早到局里点个卯,下午两点钟说去市政处开一个会,但市政处的人说他不到两点半就离开,现在将近五点钟还不见回来。打电话到他家里他老婆也不在。
这时黄皕上来告诉珍卿,说之前有特务从培英跟上来,但在谢公馆外观望了一会,被租界巡警盘问一番就离开了,黄皕说没有叫人反跟踪这些人,珍卿说黄先生做得没有错,黄皕就又带着属下出去警戒了。
她认识的人品可靠的社会党人,荀淑卿学姐大约在自己的地盘上,韩清涧师兄远在粤州也遥不可及,明衡表哥这些年更是不知道去向,当年的洋货纠察队也跟社会党有关,可他们内部鱼龙混杂也有变节者,这种不确定能否托付的对象,绝对不可轻易托付心腹要事。
她慢慢走到自己的书桌前,看见之前列的新年工作计划,不少打算作的书目跟合作机构及事情的轻重缓急,都简略完备地罗列于其间。珍卿蓦然想起当年六三政变后的旧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魏先生九成是社会党的地下人员,就算有一成不是,他也绝对是与社会党相友善的人士。
珍卿由死亡想到书中的主人公维特,他听见心上人跟朋友谈起朋友的死很漠然,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假若死去的是我,她们会感到——或者能感到多久——我之死对她们生活造成的空虚呢。他敢肯定,任何生命的存在,对外人的生活都是无足轻重的……
珍卿抚着肚子慢慢深呼吸,以抚平自己的焦躁情绪。盲目焦心不但想不出办法,对她和孩子都不好的。
可是社会党和公民党已要重新合作,这样的特殊时期,公民党的特务还在针对社会党地下人员吗?珍卿不由按一按发疼的脑袋。是她脑子僵化了,两党斗争怎么可能就此停止?她到怀孕中期人确实迟钝了许多。
目下有两件迫在眉睫的事,一是施先生现在的处境多半危险,必须得赶快找人帮帮他,二是施先生向她传递的消息,他大约有什么朋友遭遇死亡危险,但这个信息要向谁传递珍卿不知道。
珍卿第一个想到的是慕先生,打电话过去却说慕先生不在家,说跟容牧师一起出门访友去了。慕先生不在家还有谁能信得过?从前,与社会党有关的事多是三哥经办,三哥向来不许珍卿多过问乱插手。可是三哥正在江州给他祖父吊丧呢,谢董事长平常也不经手这些事,找她也不行。
珍卿猛然省悟到一件事,施先生是她的授业恩师,不管他的私下身份如何,跟她这学生说话都不能说可疑。他却处心积虑地以书和花暗示求助,而没有找个僻静地方说明详情。当时在培英校门外的保镖说有特务,想来多半是监视和限制施先生,多半不是冲着她和谢公馆来的吧?
这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新书, 珍卿仔细地翻看了半天, 并没有特别的夹带或手写文字。施先生送她此书与此花时, 意味深长地说是“当年身份有别不及送出的心意”。这本书的内容倒能跟暗恋扯上关系,但一朵写着“爱如罂粟之艳”的假花,未见得真跟爱情有何关系,它更可能跟堕落和死亡有关系。
珍卿连忙给《十字街心》打电话,魏经纶先生倒是在的,但是他们电话里讲话怕不方便。珍卿跟他说起《中国文艺名品
说完施先生就仓促地离开了, 珍卿看着手中的书与花, 惊骇不定地看着施先生不见了。不及细想,保镖张三福跟黄皕紧张说道, 某处某处有不止一个人, 鬼鬼祟祟的好像是特务。黄皕肃然地吩咐属下警戒,车子迅速启动往谢公馆赶。
珍卿回到房里才定下神来琢磨。施先生不是轻浮无德之人, 在培英校外的表态不可能是表面意思。他给珍卿的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里头夹的花是一朵工艺玫瑰花, 内里有一朵花瓣上写着:爱如罂粟之艳。
施先生问珍卿身体怎么样, 讲了两场还受得住吗?珍卿说中午休息过两个小时, 除了有点疲倦也没什么。珍卿看他无名指戴了结婚戒指, 正准备恭贺施先生新婚快乐。却见施先生微微怪异地吸一口气,跟珍卿说教育局里有个要紧的会,他说今天大家都不大方便, 不如约个时间从容再谈,却把手里一本书送给珍卿,书里还夹着一枝艳红的玫瑰, 莫名说这是当年身份有别不及送出的心意。
黄皕的话也证实了珍卿的猜测,特务多半不是冲着她和谢公馆来的,那自然是冲着施先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