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曾经是薛氏宫中的人,秦娥无法堂堂正正将他留下,只劝赵雏暂且在御花园安心做事,待风波平息之后,自己自会寻个由头,求皇帝将他调来昭阳殿伺候。一言既出,自己都不相信。她需要他是一回事,但是将一个并不放心的人放在身边,是她断断不会做出之事。放心与否只是主观判断,但是开始掂量另一个人的“心”,意味着她首先将自己置于被动地位。
她有一样最重要的事情忧心。
自薛淑妃一逝,皇帝对于她的兴趣不如从前。她依旧是侍驾次数最多的妃子,御赐珠宝首饰依旧满满堆进妆奁,一捧琳琅满目,玲珑作响。然而圣上的态度肉眼可见冷酷下来——他抬她为奉婕妤,仿佛为嘉奖她与他一起在拱桥上见证薛氏的榱崩栋折。芙蓉帐暖,一夜春宵,她的身体暖融融的,胃口也饱,外在的皮肤又冷又慌。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受,触觉没有心情的深度,但是肌肤的颤栗带起眼眶一片涟漪,她装着要梨花带雨地哭给他看,要问一问娥儿究竟做错什么,陛下为什么不抱一抱我。正在酝酿眼泪,皇帝制止了她,因为欢爱仅仅是欢爱而已,多余的感情惹人厌恶。她闻言简直惊愕,逐渐觉着屈辱,但是不得不恳请屈辱愈益深重地降临自己。这样滑稽至极的神情令皇帝深感可笑之余,怀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觉得这位娇蛮无知的妃子正变得楚楚可怜,于是更加轻慢敷衍地侮辱了她。君臣之间一种不言自明的同盟土崩瓦解,关系已经重置:她是非常暂时的、也许未来谁都可以替代的宠妃;宠妃比及一个打压世家气焰的工具,更加毫无价值。
全部精力用来揣度圣上心思,活得提心吊胆,秦娥自然无心理会赵雏。夏至生暑,暑又生秋,皇帝应于中元节前往郊外白马寺祭奠先祖。中元前夕她才终于松一口气,夜晚倒在枕上,倦倦地向宝莺抱怨头疼,许是前两天陪陛下玩闹得太晚……说罢她便恶心,但是不懂得自己为何以近乎炫耀的口吻,诉说这样饱含着恶心屈辱的经历。宝莺只有木讷回应,哑巴般地点头称是。夜深的梦倒是很平淡,她总觉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子跪在床前,仿佛无情地凝视她。中元节即是鬼魂返世的节日吧。坦白地说,她没有主动做过什么错事,波云诡谲的局势运用着她体内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最为纤弱的一部分,教她一直充当恶人——于薛氏、于赵雏,一直这样地往前走。幸运的是,她也没有多么强烈的道德感,恶人做得无辜然而坦诚。那是鬼魂吗?她想抬手遮一遮不施粉妆的脸,然而没有力气。
秦娥浑浑沌沌转醒,隔着纱帘依然天光入户。她下意识瑟缩一下,竟真的有一只手沿着她的手腕儿,蛇一般蜿蜒地攀上小臂,虚虚地握住了。她手臂一颤,疑是梦里不醒,那人用宁静乃至柔软的腔调,慢慢地念“娘娘……”,她想,莫非做的不是自己的梦?那人随即又道:“您位至婕妤,奴应当这样称您。”
她因着初醒,反手想扣住赵雏的手背。她有多久不见赵雏来着,觉得他的手腕稍微僵硬,全然不是床笫之间柔软易折的模样。她说,公公怎么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溜进后妃宫殿,当真不怕您以一己私欲连累我吗?——语气却不凶狠。赵雏低一低眼,只说宝莺姑娘正在门外守着。那只手依旧缠绵悱恻攀附着她,他用指腹挨着秦娥皮肉下的骨骼,尽管碰得很轻,但她以为那并非出于顺从的姿态。他在手指间握住的是摇摇欲坠的信任。
她问,你对她说过什么?赵雏却答,是姑娘今儿早上才来找奴,说是娘娘头痛,想要奴来陪您。秦娥霎时哑口无言,疑心自己看错了人。他慢慢地松开她,往腰下垫一只软枕,扶她坐起。“有个贴心的人陪在娘娘这儿,奴也好放心是不是。她爱自作聪明,只不过是急功近利,心思不坏。娘娘最好暂且用着。”他话里藏刀,学着叹息,“……毕竟娘娘前途似锦,近来都不大爱搭理奴呢。”
秦娥皱一下眉,显然不能适应他呈现给自己的另一面阴险。
“我有什么样的前途,您不清楚吗。”
他沉默一会儿。
“娘娘知道牢固恩宠最好的法子么?”
秦娥冷笑。
“我不知道您还好意思提这个。”她并没有忘记避孕汤药之事。赵雏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去,巧妙转移开:“是,所以奴来向您认罪……您还年轻,还会有办法的。奴曾经学过按摩,也许能为娘娘治一治头痛。”他由跪姿不觉转为挨着她的床榻坐下,袍子显然新换过,袖口有些褪色的灰白。他的指尖覆盖着她太阳穴的位置,没有清洁过的肌肤有一些凉滑的油脂,但是因为她容貌所具有的年轻的娇艳感,一点脂光反而显得单纯真实。他的按揉力度其实很轻,秦娥仍然蹙眉,只怪他的手法不好,自己脑仁儿疼得要跳出来。指尖没有离开,但是他停止动作许久,低声地说:“奴没用力……如果娘娘确实头痛,您别拖着,请太医瞧一瞧好不好?”
秦娥瞪着他,两脸诡异地升上血色。赵雏没有任何表情,尽管眉眼低垂着,也不是很认真的模样,这种语言意味着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知晓。她觉着一阵心慌,只好推说让他出去,告诉宝莺进来服侍自己更衣。他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