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风之情、细雨之情、他人之情正在横行肆虐。床榻乱得一片狼藉,她用指尖摸着潮湿黏腻的一滴血,铜钱大小,滴在床褥上湿得令人心惊肉跳。她孤独地坐着一会儿终于找回一种蔑视,于是赤足走下,步子很轻。
您装什么幡然悔悟?她说,于他对面跪下,怀着庞大的难以置信。欲望的火平息之后,她的杏眼恢复经过修饰的美丽,有一种艳丽的恐怖感。乍一看是琉璃般的暗莹莹,看得细了,觉出眼瞳幻化为四分五裂的颗粒。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您还害怕什么?她的脖颈以一个妙曼的弧度低下:害怕我,还是害怕您自己?
“害怕您的趋权附势的本领大不如前?害怕这样‘任人采撷’的处境?”低语伴随着躯体间的靠拢趋势,赵雏半敞开的衣襟像是冒出血来,她抬手静静掩上,“或者您最害怕的其实是,淑妃娘娘走了不过三月,您也可以这么轻佻浪荡上我的床?……”
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淑妃的名字。他能听见,但是将那个掉进漏洞的名字费力地剜出来,用幻想抛掷很远很远。死人没有面积,灵魂已经脱离肉体的围栏,他们之间被身份之别分割开的距离,一下子被肤浅又欢愉的绝望感填充得满满当当,绝望感不是他或者她的感情,更像一种死人的飘忽不定的感染力,死人无影无踪,死人又无处不在。死去之人借用秦娥的一双明目监视他,令他恍惚明白,罪过之后那种为保全良心而必须伪装得幡然悔悟的慎重,比较犯下的罪过本身,更加不容饶恕。追悔莫及之罪比较恣意狂妄之罪,其实前者才最无耻;罪过因为具有不被宽宥的性质而值得尊重,悔恨只能破坏它。
既然话已至此,那么我问公公一件事,秦娥说道。他说不要,奴没什么能够给您的了,求您不要……不要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您可知晓她的名讳?”
赵雏反而听不懂了。
“我有名讳,公公也有。”她的手指游移着赵雏下颔,果不其然,一滴豆大的泪坠着她的指尖儿流下。
她理解他懂了,强装着仍然不懂。
淑妃不是一个名字。
那只是一个区分妃子地位的等级。她有一个很沉重高贵的姓氏是薛,细细地念,眼前展开的画卷所绘胜似高山晶莹雪。赵雏自以为爱慕她那样久,竟从不知她的真名。
一个光秃秃的姓氏之后,她依然留下永无尽头的穷途。她原本以清莹洁白的光芒于庙堂之上高高供奉,只一刹那,固体状的光芒像是琉璃灯于雪地摔破,眼泪倏然模糊了光。
他只称呼“娘娘”,毕恭毕敬的“娘娘”轻而易举掩盖一切真实。真实难以触及,水中望月不必疼痛即可以获得虚构的美好,只要只满足于享受月的光芒就好,只要不要想着揭开面纱、令月亮的棱角将水面割裂就好。他想自己荒诞许久,竟然此时此地恍然大悟她那样无情推开自己的理由:她从不把他视为同一类人。他也许拥有过她的形体,而实际上,根本配不上抚慰她的真心。低于一个女人地位的男人不能知晓她的闺名,皇宫上下,名讳的真相恐怕只有皇帝知道,于宦官永远是她带进坟墓的秘密。他只是倾泻欲望的玩具,赵雏明白这件事的,但是不自怜更不愤怒,而是想着,他只是不被允许知晓她的名讳,便已觉得委屈难过;而于淑妃而言,皇帝则是丢弃她的名讳,令她连一个名字都永久地泯灭掉了。
皇帝利用了她,那么他的本质上,是不是同样利用着她?他利用她,满足自以为能真切地爱一个人的欲望——他的身体注定无法接受爱,那么供奉也是好的。但是淑妃自认为感情上与他的距离,比及他仰视着她的感情距离,实在遥远太多。雨后湿漉漉的月亮,是一种沉寂正在弥漫的气息——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难道他许久以来渴求的只是一个幻影,难道他于淑妃之情,冥冥之中与淑妃于皇帝之情有一种隐秘的共通之处?他赤裸的胸口上恍惚浮现淑妃逝去的容颜,他忽然想她并不是以一个传统女人的模样赴死,有的时候,虚弱至极的尸体也会呈现恐怖的热情。赵雏恐惧那种热情,带着痴狂以及一点外人不能理解的混沌:像极与秦娥翻云覆雨的方才,自己的神情。
……他还敢再说什么呢。秦娥干冷的唇压着他,像是两片宣纸普通地叠着,她丝毫不打算有进一步唇齿相依,因为她聪明地知道即使自己多做一些,赵雏也无法回报给她更多。在这一奇妙的角度,他们有一种同样吝啬的平等,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也知道她的。
他第一次在秦娥面前见了眼泪,但是只有流泪,并没有哭。一些没有空间宣泄的感情,随着细细呜咽被很完整地吞回肚子,像是用力地令一副鱼骨架通过喉咙,几乎撕心裂肺。她松开他,默默取了衣裳给他披上,自个儿却只穿着娇艳的鸳鸯内衫,盘腿坐在床上,用空洞洞的表情等待着他令眼泪停下,她知道他会控制好的,不会失态太久。逐渐停歇的夜雨分解着她的感官,令人迟钝地觉出困倦。床上照例是要宝莺来收拾,她没有心情想那丫头会不会察觉一些什么,想着宝莺,像是想着一年之前的自己——她该防她,又舍不得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