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横策马回去,修一封信,教风奴交与姚迢,细细润色,再行上奏。
收到答覆时,已是夏末秋初,西关开出一条隘口,特许各族夷商在那里互通有无,抽税与中原一般无二。学塾一事,官府批文已下,划出空地,连天横得了文示,便出钱去做,另请两位德隆旺尊的乡老主持,不日便能落成。
风奴蹦到他手上,不解忧愁地咕咕两声。
连天横搁了信,伸手去摸它的头,只是拇指上空荡荡的,风奴有些乖顺地蹭了蹭,不曾蹭到手指上那块漂亮的绿石头。只听得连天横在头顶低声道:“当鸽子,是很好的罢?”
风奴怪声叫道:“咕……?”
“下辈子,当只鸽子倒好了。”
“咕咕……”风奴大力赞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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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燥热扑灭,到了仲秋时分,天气彻底地凉下来了,田野里收割过水稻,堆着金黄的秸秆儿,垄边几抹似血的丹槭,连天横在前面走,小福子手里秉一朵绣球似的木芙蓉,跟在后面,领着一溜儿满载粮食的车马,蹦蹦跳跳地喊:“收了租,好过冬咯!”
打长条的耕地里走出时,正见黄叶飘飖,满池秋水更无一丝波澜,光滑如明镜,清澄如琉璃,水边荻竹顶着蓬蓬白花,无风自曳,连翩而过,碧烟中泊一只小艇,舟子垂纶,化作小小黑点,真个是风景如画。小福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张着嘴:“少爷,你瞧,真好看啊。”
连天横也站住了,朝那头望去,入目不过是些颜色枯槁的秋景,平淡无奇,寒风萧瑟,草木摇落而变衰,使人肌骨栗冽,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小福子大惊小怪甚么。
小福子看着他,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大胆地说:“少爷,你可真是一截儿朽木头也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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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熬到中秋时节,一轮明月当空,正值菊黄蟹肥,今年的螃蟹较之比年,脂膏又格外丰腴,连府少不得操办一番,下帖邀了亲朋,延请至家,摆上长凳条桌,设饼食、佳酿,众宾客持螯把酒,玩月吟风,相谈甚欢。风奴站在桌上,乘人不备,在碟中偷啄了两口姜酒,醉得左摇右摆,一头栽进盛放的福禄考丛中,纯白羽翅在嫣红花瓣中扑腾不止,沾了一身花粉,被连天横抓着脚倒提起来,塞进笼子里醒酒。
忽然,一阵琵琶声自廊后传出,纵情欢畅,绵绵不断,连天横正逢迎宾客,住了杯,转过眼,鬼使神差地循声而去,行至池边,满地的黄叶堆积,果然又遇见那人,连天横皱眉问:“你又来作甚么?”
宝瑟儿抱着琵琶,见他来了,忙解释道:“你想听曲子,我便弹与你听。”又低声问:“……你不想我来么?”
连天横道:“别再来了。”
宝瑟儿踩着落叶走近几步,琵琶也不要了,抱着他,脸埋在怀里,闷着声,置若罔闻道:“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我实在管不住脚,就来了。”
连天横意欲推开他,手却不听调度,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宝瑟儿下巴搭在他的肩头,颤抖如筛糠,闭着眼,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连天横察觉到他的颤抖,包着他后脑勺,吻他的头发,心跳得将要爆裂,口不择言,咬牙切齿道:“你这殃人心的东西,发誓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说着,揪起头发,捧住他脸,犹不解恨,报复似的用嘴去封他呼吸。
“下回、下回我悄悄地来,不教你厌烦了……”
宝瑟儿顺从地回应着他的吻,仿佛遵从某种隐秘的诱惑,背着全镇河、全天下的人,与他放肆地偷欢,远处灯火通明,倒映池水,溶溶荡荡,在泪水中逐渐模糊成一片,丝竹悠扬,无人去听,两人呼吸交织在一处,潮热而急促,那怀抱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倏然,鼻尖萦绕一股暖香,连天横低头看时,宝瑟儿的下裳化作点点木犀花,如破碎星子,光华灿烂,宝瑟儿亲吻累了,满脸泪痕,伏在他怀里喘息,那些星星自下而上逐渐飘散,漆黑的发梢儿晶晶发亮,整个人都化作花屑,他匆匆用手去握,抓到几朵,只是徒劳。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摇落的桂花,弥散在月华中,是美人的精魂,乘云辇,拾天阶,下玉魄,遁入凡间,又复归广寒。
连天横愣愣地站着,一颗心彻底被夜风吹凉,像枯油之灯,一闪一闪,总算熄灭了,胸腔里空荡荡的,低下头,掌中里徒留几朵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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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那头忽然跌跌撞撞地跑来一只小团子,“哥哥!”
连天横回过神,见是妹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低声喃喃道:“……怎么回事?”
“娘、娘叫你有事!”连小妹踮起脚,去够他的手:“你跟我来!”
连天横便抱起妹妹,像行尸走肉,穿梭过笑语喧阗的宾客丛中,灯光照在脸上,半明半暗,耳畔隐隐几句唏嘘: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而况思其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