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都过完了,少爷怎么总在书房,从前他在家里,一刻也关不住的。”几个年轻的丫鬟抱着大竹筛,搬到后院的空地上,手里忙碌,一边叽叽喳喳地扯闲:“少爷从陶家回来,真是转性了,不信,昨天还叫了各店掌柜的来,问生意上的事呢!”
“问甚么?”
“我哪里晓得问甚么?听不懂。小福子总知道罢,赶明儿审审他。”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谈天说地,干着活,恰好小福子路过后院,被她们扬长了脖子叫住:“唉!小福子,过来!”
小福子走过去,听几个婢女在那里挤眉弄眼的:“小福子,少爷在陶家撞见甚么?一回来,换了个人似的。”
小福子手里还拿着只黑漆匣子,他想起上回被柳家人关进房里,跟女尸待了一天一夜!心里委屈,哪里知道连天横在陶家做了甚么,冲她们随口敷衍两句:“少爷的主意大着呢,你们想不到,也管不着!”那头又听见传人来叫,有些不情不愿地跨进门。
见连天横仰躺在椅子上,间或吱呀一摇,脸上覆一本摊开的账册,遮住阳光,听见脚步声,捏起册脊,撤下账本,在飞埃弥散的暖黄光线中,露出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取回来了?”
小福子老老实实答:“少爷,宝瑟公子的遗物,都在这里了。”
“就这么只破匣子,那些床褥帐子衣服,一样也没有?”
“王妈妈嫌晦气,统统都烧了。”
连天横默了片刻,说:“烧了好。”又问:“上回送的布匹,总不会烧罢。”
“王妈妈拿去教人裁衣服了…”小福子走上前,端着匣子,要呈给他,兴奋道:“就这只匣子,里里外外藏得严实,他们今天翻出来,正要破锁,我到了,赶紧拿回来了。”
“打开看看。”
小福子要去寻把锤子,被连天横皱眉喝止了:“蝎蝎螫螫的。”说着接过匣子,虎口钳住锁头,咔嚓一拧,连带着锁鋬也脱落下来了,毫不怜惜,将那只匣子丢到桌上,躺下来,吩咐道:“你盘条胡床来坐,告诉我,里面装的甚么。”
小福子懵懂道:“少爷不亲眼看么?”
“不想看。”
小福子便打开匣盖,一样样地取出物件,贵的如白玉扇坠,黄金香球,贱的不过是些汗巾帕子,连天横重新用账本盖了脸,仰在躺椅上,似是走神,小福子拿出一样,便念一样。
“咦?少爷!这上面还绣了个连字,是咱家的东西!”
“嗯。”连天横盖着账册,像是睡着了,只有手指轻轻地一点,半梦半醒似的,轻声呢喃道:“都是咱家的东西。”
小福子又拿出一只香囊,凑上去嗅了嗅,疑惑道:“这香囊早没了香味,还留着作甚么?”
连天横道:“他光贪图好看,哪管甚么香臭。”
小福子正要放下,却捏到香囊里有甚么东西,连忙揭开,是张软绵绵的字条儿,却没有半丝折痕,保管得十分熨帖。小福子见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宝瑟儿三个字,最后一勾挑得很高,不禁疑惑道:“名字而已,也值得当作甚么爱物儿?”
连天横道:“谁知道他?偏喜欢这种没用的东西。”
小福子拿出来遗物,件件都摆在桌上,念着念着,发觉连天横那头没了回音,连忙抬头去看,见他胸口些微地有起伏,探头过去,偷声道:“少爷,少爷你、你睡着了?”
那头带了鼻音,不耐烦道:“念。”
小福子便拿起最后一只小荷包,自言自语道:“这里头是什么?怪轻的。”扯开系带,伸手往里面探,拈出根细细的东西,定睛一看,啊地大叫一声,失手摔在地上,面色苍白:“少、少爷!快看!”
连天横眼睛从账本后挪出来,冷冷地暼着他,低喝道:“大惊小怪甚么!”扫到地面,顺手拾起来,盯了半晌,原来是根干巴巴的手指。
足足看了有半盏茶功夫,小福子大气也不敢出,几以为少爷要凝固在那里了,只见连天横忽然无声地嘲弄一笑,那笑容像水面的波纹,逐渐扩散开去,整张脸极尽扭曲,像是看了出滑稽戏,愈发乐不可支,笑够了,喟叹道:“宝瑟啊宝瑟,你可真……哈……”嘴角渐敛,喉头发哽,漫上一股腥甜,不知何故,心头豁地划开一刀似的,剧痛难忍。
“你出去罢。”连天横胳膊僵硬,好半天才抬起手背,抵在唇边,低咳两声。
小福子眼尖,看见他咳出两口带血丝的痰,睁大双眼,惊道:“少爷!”
连天横把手收起来,握成拳,怒斥道:“——滚出去!”
小福子被乍然一吼,肩膀发抖,见他那副样子,毛发悚立,半个字也不敢多嘴,转身便逃,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连天横走到桌边,一件件地将东西叠好,收在匣里,不自觉浮现出宝瑟儿拿出它们,翩然微笑的模样,一根手指,权作恣情欢爱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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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月,白昼渐长,紫藤花开了,在微风中微颤,丁香、含笑、金丝桃渐次绽开,柳絮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