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横回到家,当天晚上发起一场高热来,平素不生病,这一病竟然昏迷不醒,手心冒汗,满口胡话,莫氏六神无主,握着儿子的手,抹去眼泪,叫大夫来把了手脉,道是阳浮阴弱,忙按方子差人抓了桂枝、芍药、甘草等药,煮成一碗温热的桂枝汤,勺勺地给连天横送服了。再蒸一份烂烂的肉糜子,喂与他吃下去。
当下着人取一钱当归,三钱老枣树皮,一钱汉三七,炒过后研成细末,涂到刀口上,又运来冬天挖的河冰,凿成碎块,敷在额前。
手忙脚乱折腾到夜里,雨声静了,檐下滴答几声余响,香炉里烟丝弥淡,莫氏揭盖去添香,连天横忽然挣扎着起身,哇地一吐,灌进去的药汁全呕在地上,莫氏一见,又惊又痛,着人来清扫,将手按在他额上,热还不退,一腔儿眼泪都流干了,骂道:“你这个造业的、没用的小杀材!”
连天横眼前昏花,喃喃道:“宝儿?”
莫氏想起那个宝瑟,从前再厌恶,此时也是死者为大,促膝擦了眼泪,道:“只可惜了一条人命!”
“是我害你……”连天横满头大汗,攥着被褥,脸色纸一样的煞白,伏在床边,又吐了几口,几乎连胆汁也呕将出来。
如此折腾到深更半夜,总算没有东西可吐,莫氏神思疲倦,叫了一个绿衣婢子来,吩咐道:“下午熬的粥去温一碗来。”粥来了,复又喂给他几口,吃两口吐两口,实在喂不进去,莫氏只得擦干净他唇边,扶着连天横睡下。自己在外面的小榻上和衣躺了一夜。
所幸他年纪轻,身子骨经耗,翌日早起时,三分清明归位,勉强吃得进两口清粥汤药了,只是身上的伤还往外渗血。
莫氏端药来时,语带试探,很小心地问起宝瑟儿,他皱了眉头像是厌烦似的,避而不答,成日里言语渐稀,整个人好像收敛锋芒,和光同尘,成了匣中的一柄破败锈刀。
养伤的这段时日,莫氏竟见到儿子手里握一卷诗书,坐在床头垂眼翻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候了,还用甚么功?”
连天横道:“从前看这些东西,只觉得酸不留丢,现在倒也得出几分道理。”
又轻笑道:“怪不得,有句话叫作: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从前被人瞧不上,原来是落了下乘。”
再过两日,下得床了,连天横穿好衣起来,外面披一件深灰大氅,慢慢走到墙边,注视墙上挂着的重铁大刀,雪白刀面映出一双黑如点漆的冷眸,眸色阴鸷,神采凌然。
目光转动,瞥到桌上一座南海珊瑚,鲜红如血的珊瑚枝上挂着枚扳指,他将扳指拈起来,对着光欣赏一番,颜色鲜翠浓郁,当真值得起连城之价,不输和璧隋珠,不禁心满意足。
下一刻,一道翠影划过长空,惊散树上成双的喜鹊,连天横收回手,一挥大氅,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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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阑坊外旌旆依旧,只是李花经不住暴雨,败了大半,份份批批落得一地残白。
“不要酒,收拾一尾鲜鱼,免红!”
连天横嗓音还有些喑哑,咳了两声,酒保打了青帘,径直上楼,楼上已有客人在雅间吃酒行令,门缝里传出嘈杂喧闹之声。
靠屏风的那头,桌上一只黄皮信封,边上笔墨具备。姚迢笔挺地坐在那里,把信封推给他,道:“看不上黄白之物,给你座大宅子,总说得过去了。”
连天横撕开信封,扯出里面一张房契并一沓儿田契,勾起嘴角笑道:“好大手笔,到底是天家阔绰。”
姚迢见他谈笑一如往常,绝口不提宝瑟儿,心里叹了口气,便不再多问。
连天横拈起竹毫,蘸了两滴墨,在纸上斜剌剌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最后一笔还要故作恣意地上挑,嗒地滴下一点黑墨,拿起来,掸了掸纸页,待墨干了,两指挟着,递与他过目。
姚迢扫了一眼,抬头道:“你……加盖个手印罢。”
“手上脏,懒得盖了。”
姚迢便在经纪人*后头签了自己的大名,盖上私章,拢着几张纸在桌上顿了顿,码齐了边角,回递给他,淡淡道:“仔细收好了。”
鱼端上桌,连天横拿了信封站起来,正欲离去,那头雅间里却传来男人醉醺醺的笑声:“——爷儿们手里有钱了!足足两锭金子、三十六两雪花银!”那人又道:“你道这人活一世,有甚滋味?日积夜攒,藏下这点私钱,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嗬!”
连天横听了,便将信封收进怀里,复又坐下了。
那里面有个女声,咯咯地笑道:“人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不假!他待你不薄,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这下尸骨无存了,你瞧瞧你瞧瞧,第一个昧了这人的老本去!”
“他?他算甚么不薄!守着一匣子的好东西,一毛不拔!”那人道:“我、我就没送过他东西不成?”
女声笑着揭发道:“你问问,哪个不知道你李相公见天里乞白食的?还不是人家给你的钱!”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指责道:“好你个李文俊!占了便宜倒卖起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