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白蛇绞缠着从树影里游出来,郑西楼听见衣物的摩挲声和银器清脆的碰撞声。他把绣春刀插到发电赤背上的包袱里,脱衣下马,盯着来人的方向。
树枝被两个苗人少年拿刀拨开,大的那个晒得有些黑,瞧着有十八九岁,身形高挑坚韧,长发高高束起,眉眼漆黑带煞。小的那个还是个男孩,约莫十六岁的模样,披散着一头卷发,站在青年身后。郑西楼的目光一瞬间被这个男孩吸引住了,男孩幽魅得好像这万重深山的精灵鬼怪,一双眼纯得像这滇南腹地最清澈的井水,上挑的眼尾处带了浓重的胭脂色,似是刚哭过,花苞儿色的嘴角耷拉着。
高个儿青年用苗语呵斥了男孩一句,把他往身后塞了塞,抽出弯刀横在身前。似是看出了郑西楼的汉人身份,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喝道,“哪里来的汉人?!”
郑西楼方才在马上就已经脱得只剩里衣,此刻大大方方地向苗族青年展示自己并未携带兵器。
青年走近他,手中弯刀却猛地挥向他的脖颈,漆黑沉重的弯刀先至,破空声随后在郑西楼耳边响起。他用二指夹住那锋利的苗刃,青年的刀虽快,可还没快到令他这个锦衣教头猝不及防的地步。甫一照面他就看出这青年不是他的对手,那男孩也根本不会拳脚功夫,但这苗疆蛮人大都会些邪门术法,故而不想与他硬碰。
更何况这二人颈上头上戴的银饰都不是普通苗人能戴的样式,留得说不准有大用。
郑西楼冲那青年弯腰施礼,将声音放得低沉和缓,自言是汉人官家子,家中被匪人洗劫,仗着有些功夫侥幸逃得一命却未想到被匪人追赶至此。
自己能听懂些苗语,会算账裁衣做些木匠活,还请少爷们收留一命。
青年明显没信他的鬼话,拿出了个通体玉白的蜘蛛要喂他吃下,郑西楼本想杀了这二人脱身,只听得一直躲在树后的男孩冲那青年大喊了一声,然后冲出来挡在郑西楼身前。
郑西楼满心惊惑,只听得一连串的苗语从男孩的嘴中冒出来,说着说着男孩居然哽咽了起来。他苗语并不精通,只是近来几日才学了些,大略听得“带回去”“疯子”这几个词。
苗族青年挫败地放下手中的蜘蛛,抬手抽了男孩的脸一巴掌,抽出弯刀抵在郑西楼的腰上胁迫他往回走。
男孩在他们身后牵着发电赤,一路上和郑西楼没话找话地聊天。官话不会说就用夹带着手语的苗语,好奇地问官府是什么样儿的,汉人平日里都吃用些什么,是不是读书人都长得像郑西楼一样英俊。郑西楼哭笑不得地不知道怎么回他。
青年低声呵斥了他一句,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布巾蒙在郑西楼的眼睛上,随后他感觉被扛了起来,在岩石和古树间腾挪翻越。
布巾被揭下,再睁开眼时,已是在一座巨大的苗寨前。
这寨子依山而建,木楼掩映在怪石峭壁里,瀑布从一侧的悬崖倾泻而下,有翻涌的雾海在寨子里飘荡,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上的风铃和美人靠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苗女们提着兵器从木楼里跑出来打开寨门,齐声道,“阿郎回来了。”
仍用刀抵着郑西楼后腰的青年拿出一支号角吹响,半空中银铃骤然齐响,几息后数十个精壮的苗族男子骑马冲出,皆身穿黑色的绣衣短打,腰挎弯刀,气势森然。
有一男子出列道,“引波鸠大人。”
郑西楼心下急转,引波鸠松开抵着郑西楼的胳膊,低声威胁道,“别想趁我不在图谋些什么,寨子里的女人能让你死无全尸。”
说罢,便跨马冲出寨门,向北绝尘而去。
苗女们送走了自家的儿郎们,忙把在一旁站了多时的男孩接过来,卸下他手臂上挎着的郑西楼的包袱,牵过发电赤拥着二人往寨子里走去。
寨子里的吊脚楼修建得极高,最深处是一恢弘的木制建筑,飞檐画栋的厅堂散发着阴寒的气息。围墙上闻着一圈色泽鲜艳的五毒绣毯,正房的门柱上雕刻了九只面目狰狞的神鸟,腥甜的熏香味道从大门内飘来。
男孩领着郑西楼熟门熟路地往正房后面的吊脚楼里走去,向他解释道,“正房是寨主议事和休息的地方,我住在正房后面的吊脚楼里。”
郑西楼听懂了个大概,停下脚步施礼,含笑用生硬的苗语道,“今天是要多谢小少爷的救命之恩。”
男孩极少被人用这么郑重的态度对待,脸红道,“只是不愿看到这么好看的人被他杀死罢了,你来自那么远的地方,可以陪我说说话。”
郑西楼又道,“在下名玉关,不知少爷姓甚名谁?”
“簸鄢凤台,我从前是凤台寨的人,唤我簸鄢便好。”
郑西楼心里有了个大概,这寨子守卫森严人人皆兵,那寨主引波鸠对这男孩的态度又如此耐人寻味,只怕是那凤台寨是这鸠王寨的附庸或是早已覆灭,而这簸鄢只怕是那青年的娈童。
簸鄢推开木门,屋里摆了些玉质的瓶罐,簸鄢拿起墙边的水桶出了门,道,“瓶子们是引波鸠的喔,我去打点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