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人面桃花
迎面吹来湿润的江风,彼此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也格外动听。
周幼薇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心头空落落的。她一直以为那是内疚,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在乎。
行人稀少,这条英租界的路十分洁净,两旁绿荫已然茂盛起来,精致的洋房伫立其间。
她闭眼,贴近他的背脊,轻声道:“有时候,我觉得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场梦。齐军散了,冯家没了,还有傅叔叔……”
“他原来是那样一个英姿飒爽的人,统帅千军万马,可是几乎一夜白头,失去求生的意志。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嫉妒我们过得太好了?”
傅定玦,人称三少的齐军少帅纵横睥睨,年纪轻轻便打下一片江山,曾是生父冯涛誓死追随的人,也是她暗暗敬仰的人。
她在某天将士们凯旋的宴席敬酒,还有幸被他夸了两句,语气就像父亲般亲切。
那时,她认为他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而自己将来喜欢的人,也该是这般英武。
但周幼薇始终未见他开心地笑过一次,人人都说傅叔叔位高权重,雍容华贵,是最快乐的人。她却莫名觉得,坐在璀璨灯火间,无上荣耀的傅叔叔实则孤寂得很。
虽然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有一次,年幼的她曾跑去军营,远远看到检阅士兵。隔着荷枪实弹的排排官兵,她望见马背上一身戎装的傅叔叔,没有儿女,没有妻子,有的,只是满身苍凉。
她还偷溜进过书房,叠成小山的公文间,最显眼的便是放在桌上那张嵌在相框里泛黄的相片。匆匆一瞥,男着西装,女穿婚纱,相挽着手臂。
边边角角有些褪色,连样貌也有些模糊了,应该常被人拿出来翻看过。
后来种种,也难见证傅叔叔不示于人前的脆弱。他总是那般坚毅隐忍,以至于大家都忘记除去戎装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会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不知怎的,有段时期,傅叔叔突然开始不分昼夜奔走征战,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仿佛疯了似的感觉不到疲惫和疼痛,连最信赖的父亲劝解无数次也不见任何效果。
半年后,傅叔叔累到吐血昏迷,第二天进门,父亲分明看到他的发间生出无数白发,似乎一夜苍老。
他躺在床上,不再动作,也不再说话。双目空洞,如同行尸在这人间郁郁行走,坠入黑暗的深渊,看不见任何光亮了。
医生说,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父亲跪地哀求他为了齐军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他才有了微弱反应,勉力支撑,可惜只是日日煎熬。不足三月,还是因久治不愈的伤病和众人诀别了。
至此,那也是周幼薇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父亲告诉她,傅叔叔是思念死去的妻子,无法消灭心魔,想借战事麻痹神经,过分哀恸才耗损了身体。
她从未见过傅叔叔的妻子,因为连遗体也没有,就算如此,仍是带走了他对尘世的所有温情眷恋。
半生荣辱得失,过后都化为烟火浮云。最重要的,还是和深爱之人相拥看世间风景。
周幼薇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美丽,又因何香消玉殒,令他竟如此挂念,只知道一个如雾中花般美好的名字——冷知秋。
傅叔叔走的时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直直盯着某处,喃喃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他神色安宁,似乎是得到解脱,奔赴向爱妻所在的世界。
那日正值盛夏时节,天光大盛,园里花开的那般好,微风拂过,送来满怀馨香……
生不能相依相守,大约死能共眠荒丘也是种安慰吧,山河岁月空惆怅,三生石畔,他终究是要等着她的。
然而傅叔叔不知道,在他去后,曾经雄踞一方的齐军很快便失去支柱,面临内忧外患。父亲苦撑数月,还是没能挽救内乱造成的溃散颓势。
树倒猢狲散,那些乱党联合起来强占帅府,还给冯家安上通敌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被父亲早前送走的她回来,只看到满宅空无一人,狼藉遍地。
她还天真地以为父亲是送自己出去游玩,不想归来之日却听说双亲皆亡的噩耗。那瞬间,她不敢置信,觉得整片天都塌了,骤然从云端跌落进泥淖,残破不堪。
这算不算是对她任性的惩罚?是她太自私,太贪婪了。
“我好后悔,后悔以前没有珍惜拥有的东西。无论是爸妈,还是你……”
段希廷沉默着,认真听她说着,直到听见后悔两个字,唇边划过一丝残酷的冷笑,开口道:“后悔?如果你还是那个丰衣足食的大小姐,会说珍惜吗?你只是因为失去了本来拥有的东西在懊恼。”
周幼薇张了张嘴,想辩解,又无从辩解,心酸地轻问:“我以前真的是个挺讨人厌的人吧?”
段希廷紧抿嘴角,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自己也清楚,”她勉强笑笑,问出埋藏许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