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时秋再次醒来,已是申时。屋中已没有人影,只桌上放着用罩子扣起来的一碗粥和几碟清淡小菜。粥尚冒着温热的烟气,想来是被人时时照料着,热了又热才送来。
他的私处泛着酸胀的刺疼,并未被妥善处理,寝裤已洇出血迹。
郁时秋沙哑喊了一句:“罗全?”
房门外即刻传来应声,略有些佝偻的老管家推门进来,把洗漱用具一应放下。一见到床上半倚着的自家大人,眉头一塌,纹路纵横的老脸上显出一阵心疼。午后暖橘色日光自窗格透在郁时秋苍白面庞上,映不出一丝红晕。
他显然十分明白自家大人的脾气,体贴道:“大人,可是要沐浴?老奴这就吩咐人打水来。”
郁时秋疲惫颔首。问:“陛下还在府内吗?”
“万岁爷逛累了园子,遣人去胡玉楼里请了几个角儿回来——想来现下正在后园里唱《牡丹亭》哩!”
闻言,他薄唇微讥,眉目隐见层层叠叠阴翳织光。却道:“陛下想要什么,你们且由着他,仔仔细细伺候好了。”
“万岁爷发话,奴才们哪敢不从——”罗全丧着脸,“热水咱们烧着,大人先把粥喝了罢。自昨夜您就水米未打牙——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郁时秋应了声,示意他出去候着,带着把门合上。屋内霎时又陷入一片静寂。
他撑着浑身不适,下床踱至桌旁,只这几步,便已冷汗连连。
胃中翻搅着抽痛,粥送进去一口,便立即呕了出来。如此反复,一碗粥见了底,却全是吐在了地上,白花花一片掺着几缕血丝,蜿蜒其中似条条食人血肉的蛊虫。
勉强打理好自己,换了一身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外罩貂绒坎肩,里衣领子高高遮住脖颈,月白风清禁欲国师,任谁也想不到华服下斑斑点点被凌虐的淤痕,淫靡又放肆。天光照着他尖削的脸,带着一丝并不显弱势的病气。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眸光怪韧如磐石,那乔木般笔直的消瘦身躯,蕴含着巨大而坚韧的力量,令罗全怀疑,这世上是否还有能够折曲他意志的事物。
讽刺的是,这般昂挺坚韧的背影,竟出现在一个众人唾骂、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佞臣身上。
管家看着夕阳下他那被拖得极长、落在半化雪地上显得孤寂而涩然的影子,面上露出不忍。
但他实在太老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纵横交错,无论什么表情,都显得悲哀又丧气。
国师府内,外粉墙环护,绿榕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甬路相衔,假山灵秀,即便入了秋,又下了场不合时宜的大雪,依旧有奇花灼灼,佳木葱茏。繁华富贵处处可见。
皂罗袍调子悠悠荡荡,戏子咿咿呀呀唱腔自后园传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郁时秋未叫人随从,静步来到后院。
八角亭中,正唱到丽娘忧思成疾,郁郁而终,死前嘱咐春香将春容藏在桥下。戏子泪影抚粉黛,兰花指缓抹。台上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台下看的却是豺狼虎豹,恶鬼当道。
小皇帝百无聊赖地用手撑着下巴,津着眉头。嘟囔着:“这杜丽娘怎的如此扭扭捏捏,思春而死,真是天大的笑话!若真欢喜一人,寻他去不就成了。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这个理!”又心想:女人有甚么好,只会哀哀凄凄抹眼泪。哪里有男人来得利落飒爽!想到此处,脑中便不由浮现出床上那淬玉般的神仙人物,越想便越觉欢喜,觉得国师大人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合自己心意。
“陛下。”
一声熟悉低唤穿透丝竹乱耳。小皇帝一转头,便看见亭外长身玉立的国师。方才还在脑海中的人,一晃眼便到了面前。
此时已暮霞薄云生,空中云彩妆成一抹胭脂的媚,厚厚重重地盘锯着,迸射一条条绛紫的霞带,宛如翻腾的金麟。
他立在光与影之间,凭那暖色的夕阳从他一侧滑向另一侧,岁月赋予他独特而意味悠长的气质。他站在那里,只抬眸闭眼间,便堪抵台上那风月三百回合。
耳畔戏子羞答答唱着“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君临曜心中像是一面被敲打的枣红牛皮鼓,咚咚嗵嗵,心率不齐。
然那鼓点倏地一顿,变故陡生一瞬间——
台上涂着花脸的粉衣净行,兀地水袖一甩,寒光直逼座下皇帝眉心破空而来!
郁时秋眸光一凛,心思在霎那间百转千回,一掌拍下身侧亭柱上的机关,疾速飞出两条细长钢索,猛然缠上飞来的利刃,旋即狠狠缠住,卸了力道。那利刃便在呆愣的小皇帝眼前直直坠落下来。
“来人护驾!”
园中霎时混乱,尖叫和碰撞声此起彼伏,叮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