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窒息感散去,五官渐渐清明起来,夜色依然浓重,似一张裹尸布沉沉笼罩下来。支支火把在人间角落里,燃起狰狞的光芒。
郁时秋发觉自己正踏在一片血路上。秋风呼号着卷起地面落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怨魂在他脚底哭嚎。
他面沉如水,步履从容,一路上杀戮不断,他却目不斜视。最终绕过堂屋,停在了紧闭大门的柴房前。身后侍卫长一声令下,几人便凶残地撞开了门。郁时秋踏进屋子,侍卫长本想跟上,却被他抬手止在门外。
柴房外凌乱脚步声、剑戟碰撞声和嘶嚎哭喊声衬得房内寂寂悄悄。郁时秋缓步上前,巡了一圈,停在半人高的米缸前。似是想到了什么,颇具玩味地笑了一笑。
他敲了敲米缸,缸体发出“嗡嗡”的回响。郁时秋高声问房外候立的侍卫长:“这汝鄢府内你们都查遍了吗?”
侍卫长喊道:“回大人,除了这柴房,其他一应屋舍都查遍了!该杀的,一个没留!”
恰是这时,房外远远传来的最后一声凄厉哭喊,伴着乌云彻底蔽月,光和声都瞬间消失不见了。
缸内无端传来细微的呜咽声,被缸体一荡,从盖顶的缝隙里溢出来,显得格外阴森悲凉。
郁时秋站在缸旁,似是自言自语道:“汝鄢家主年三十馀即任大谏,遇事镜烛犀刻,八面莹澈。我尚记得与大人往来时,他敬贤礼士,虚心志,恭容貌,从不以逸群之才加乎众人之上。未曾想真个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落得如今满门抄斩念及昔日,不觉叹惋。只可怜那汝鄢家的小公子,我曾见过几次,芝兰玉树般一个可人儿,何其无辜!我又如何忍下痛手呢?”
缸内低低的泣声不见了,郁时秋也不急,颇像匹守在洞外的狩猎者,优雅而耐心。黑涔涔的眸子映着夜色里的一点火星,毕剥烧着,不动声色。
这是崇德十八年,初春时,历经两朝、庇佑万民的帝师仙逝,其下二弟子郁时秋成为新一任道观长老,接手宣政院诸项事宜。同年八月,南康帝君恒崩于瑞安殿,拟遗诏立二皇子为帝。
因着先帝驾崩时,唯新任国师郁时秋一人在旁,故而朝中有人公然质疑诏书真伪,其中以大谏汝鄢琛等人为首,大皇子党欲趁嗣皇帝君临曜守灵之际发动政变。不曾想叛乱尚未起,紧要关头有人声称汝鄢家主包藏祸心,并从府内搜出巫蛊之物及与东夷来往手信数封,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只一夕间,朝中局势天翻地覆,存亡绝续,人人自危,诸大臣惶惶不可终日,只怕自己有些把柄落到国师手中。郁时秋在殿内权变锋出,舌芒于剑,立压众议,金銮之上再无人慷慨陈词,厚重朝服压弯了一众臣子的腰。
九月初三日,登极大典准备就绪,礼部尚书奏请即位。昔日二皇子君临曜登极,改国号为永光。新帝继位时,尚只有一十三岁。
这时的郁时秋,有足够的耐心和雷霆手腕。全然不似十余年前宴会上锋芒毕露、藏不住心思的小童。长久的光阴和世事将他打磨成一柄收于鞘内的凶器,只在靠近时方才觉出那阴寒之意。
此刻他负手细细打量周围柴房,悠然自得道:“倘若他万幸没死,我自愿意放他一命,随他逃了去。且看三五年后,他能长成甚么模样。”语罢,便不紧不慢地踏出房门,对侍卫长说:“这房里无人,不必查了。乌云蔽日已深,走罢。”
侍卫长还有些为难:“大人,这不合规矩吧?”
郁时秋不言,只不置可否地一笑。一阵邪风吹来,那侍卫长兀地打了个激灵,寒意直从脚底窜至天灵盖。忙道:“是小的愚钝。天阴得很了,风又大得紧,许是要下雨。大人所言极是,咱们这就走罢。”便连忙召集一众人等,离开了汝鄢府。
昔日辉煌汝鄢府,一朝火烬灰冷,门楣倒塌,竟落了个华屋秋墟!往日总总荣光恩宠,皆作前尘。
一连串闷雷自遥遥处炸响。天空中阴云聚拢,纠结成一团乌压压的笼顶,细细的雨丝沥沥地从云层里抽出来,旋即雨落得沉重又来势汹汹,颇像是不要命地砸向人间,藏着毁灭一切的劲头。
汝鄢靡呆呆地蜷在缸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雨声渐渐小了。身子已经麻木,觉不到丝毫冷意。方才若自大梦中回神,双眼红肿,已榨不出一滴泪来。
他僵硬地推开盖顶,才发觉残夜将逝,天际泛起鱼肚白。暗红的血淌满了柴房门前,像一条通往冥府、长满舍子花的不归路。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个拂晓时分的阴鬼,将要消融于即将到来的灼灼霞光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
郁时秋醒来时,只觉自己做了一场长长、长长的梦。大雪过后,秋终于显露身迹。窗外正下着蒙蒙的雨,空气里浮动着着暧昧而压抑的潮气。那淋淋漓漓的雨水不知在天地间轮回过多少遍,裹挟着许多年前的记忆落下来,砸在雪地里,因着过于单薄,甚至溅不起一丝水花。,
汝鄢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