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春色,蒲萄深碧,梦入江南烟水路。
鲈鱼正肥美,清酒玉笛好看花。
崇德五年余月,槐香盈满良渚的上华街。长街铺满莹白落花,一路连到宫门去。
二皇子君临曜满周岁,南康帝君恒设宴于太和殿。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同台基,宫中铺着青白石砖,远远望去,深红宫殿仿似嵌在雪地上一般。
皇帝位坐金龙大宴桌前,两边分摆头桌,二桌,三桌等,萧皇后,林贵妃及靖袁王君则等均依序入座,文武廷臣把酒言欢,说笑畅达。殿内歌舞升平,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台基上檀香袅袅,烟雾缭绕。宴会从朗日高悬的午时直进行到酉时。
小时秋被师兄和帝师领着坐于下桌。宫娥前前后后忙着上二对香,茶水和手碟。台面上置着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和四蜜饯。郁圣为夹了颗蜜饯轻轻递到小师弟唇边,郁时秋把头一偏,推开那只手。
“怎么?时秋不是最爱吃甜?见你今一整日不快活,可与师兄说说?”
郁时秋不答,只冷眼望着皇帝那桌。南康帝怀抱红色被袄中的幼儿,瞧着热闹大殿,温厚面容上绽着淡淡笑意。梁上悬的宫灯轻轻摇晃,金色烛光洒落那孩子脸上,背后则是银色月光。
心中悄悄破土而出黑色藤蔓,扭曲生长,以不甘嫉恨为食。某些陈旧晦暗的阴影突然而至,似隐藏在花好月圆岁月静美身后,命运露出它狰狞的笑脸。
郁圣为顺着时秋的目光看过去,见南康帝轻哄怀中皇子,平日里威严皇帝竟也似寻常人家的慈父,一时颇为慨叹:我观世间人,皆寻常喜悲。生于世,则有情与欲,人莫能逃。看了一眼身边眉目精巧如画的小师弟,心中不由苦笑:道观里人皆说我天生灵根,而我之俗心,又与诸人何异?
皇帝身边正有一位着藏青袍衫的大臣低声与君恒交谈,谈话间眼神瞟向座上的大皇子。不知讲了些什么,皇帝面色稍有不虞,似是说了句“再谈罢”,便挥手赶人。
郁圣为面前的金足樽里盛着盈盈琥珀酒,稍不注意,便被身旁的小师弟拿去一口灌了下。惊得大师兄起身便要领小时秋离席去找甘蔗汁。偏巧这时师父叫住了他,郁圣为进退为难间,小时秋自己拨开他的手,一溜烟儿便跑没了影。帝师浑不在意道:“他又不是痴儿,如何会迷路!圣为,收收心,由他自己去吧。”
小时秋走出了热闹大殿,初春夜风不似白天那般和煦,迎面扑来几分稍带落寞的凉意。他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只是喧闹人声和宫灯柔和的光晕都渐渐远去了,脚下不知不觉便踏上了一座石桥。桥下水面澹荡,波光晃漾,缺月仿佛碎在了湖里,那光影颤动着,生出令人眩晕的涟漪。
“小时秋?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来人的声音惊碎了水中月影。郁时秋回头觑眼一瞧,正是靖袁王君则。
君则一身玄色窄袖蟒袍,月色里袖口处的金线祥云映出一点光华,腰间系朱红白玉带。身如渊渟岳峙,端的是丰神俊朗,英挺潇洒。
郁时秋头有些晕沉,但心里还如明镜一般。回道:“王爷不也走到这儿来了?”
君则轻声一笑,似是不经意道:“你这小鬼,伶牙俐齿。倒是比你那师兄心思活络。人都说国师大弟子天资奇纵,不料想这道观里还藏着一颗蒙尘的珠玉。”
郁时秋冷冷看着他,不作多言。但他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巧妙地隐藏心思,眉宇间已透露出零星不虞。
君则道:“宴上皇兄身边那位大臣你可看见了?当初助太祖打天下,汝鄢家祖参谋缔构,厚重有识,是开国元老。汝鄢家三代侍君,实是朝中肱股之臣。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的汝鄢家主,竟是打起了大皇子的主意。只是皇兄心中,怕是早有自己的判断。”
郁时秋稚嫩嗓音偏生令人发寒,只阴恻恻问:“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靖袁王朗声一笑,笑得郁时秋莫名其妙,又心生警惕。桥下波光晃漾着,斜斜洒在他挺拔身形上,而他大半个身子都掩藏在夜色里。他的目光也在这明暗交接处久久地烧着,波涛暗涌。
他说:“因为你像本王,而本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湖中的涟漪像是被投入了火石,终于愈荡愈烈,眩晕和窒息感一并涌了上来,眼前景物在视野里迅速扭曲模糊,陷入黑沉。郁时秋霎时失了五感,只余脑中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