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他的猜测,他开口说,“易疏小姐,跟我们回一趟清麒山吧。”
知涟不明所以地看着九衡,而易疏眼里探寻的目光更甚。但到了这个关头,她已不对生死有什么奢望,她见到了知涟,这便足够了。
“若是父王谋反失败,必然会株连九族,若我不在这府里,恐怕皇帝会一直对我赶尽杀绝,我不想连累你们……我还是……”但“留下”二字无论如何也都难以启齿,何况是被知涟紧紧握住手的那个瞬间,易疏几乎就想从这个已经看到结局的人生里逃开。
“易疏小姐不必担心,我伪造一具身体留在府里即可,你和我们回去,我有法子可以治你的病。”
听到这话,她们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劫后余生、充满希冀的神情。
☆、空心权杖
玄平王在这湿冷的铁锈味里,已经夜不能寐好几日了。
外头的光透过墙壁高处的一扇小窗照进来,只在地上留下几条纹路,像极了他欲壑难平的人生。
他有时会在草垛上枯坐着,看着外头的烛火亮起来又熄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底是哪里错了?」
想了多日他才明白,或许皇帝继位那天,又或许早在继位之前,他就已经被防备了。
「毕竟是父皇选中的人」他自嘲地想着,伸展僵直的身体,铁链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们都曾是少年的时候,他还十分依赖自己的这个哥哥。他们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一起分享,亲密得不像未来将要夺嫡的皇子。
而且哥哥说,「若是真有那一天,这江山我们一人一半」。
可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便放不开了,谁又会把儿时戏言放在心上呢?
想来这些年皇帝明面上也对自己极好,许多不争不抢的王爷都被派遣关外,自己却仍在京城过着富余又安宁的生活,少有的不安宁也是自找的。
朝臣都说这几年来皇帝的猜忌心愈发重,完全不复刚登基时的亲善。
但若皇帝真是一直派人监视着自己,肯定早就发现自己才是最大的绊脚石,那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玄平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这一生里,难解的事太多。他回想起当初姜池提议要借给易疏祈福的机会趁机举兵,一定能大获全胜,那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很好地煽动了自己,原来也应该是早就安排好的。
行刑的前一晚,皇帝来到牢里。
檐上的灯火展开他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地上,里头的玄平王低着头,像小时候犯了错不敢面对大人的孩子,面色沉郁,仿若池底的水草,模糊不清。
从前的那个少年似乎早就从这个苍老得不像样的人的身上消失了,皇帝的眸光一暗,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要等到七月初七那天?”沉默了半晌,玄平王开了口。
“因为想看看你真正的兵力到底有多少,方便事后一网打尽。”姜池的声音飘忽地传过来,他倚着门柱,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很难让人想到他实则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琚延,朕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皇帝在心里默念,思绪又飘回十六岁时的围猎,少年玄平王身着锦衣,金丝发带被风吹起,手里拎着一张虎皮,脸上露出了骄傲而纯粹的笑容。
那时候的琚延意气风发,犹如闪耀星辰,光芒无人能及。
皇帝用记忆里的这副样子原谅了琚延后来犯的很多错。但他想好好留存的这个少年,其实早就踩碎了无数个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
少年的壳剥落,露出邪恶的大人面目,他把自己逼上绝境,崖径烈烈风声,吹动他的染霜鬓发,腐蚀他的一颗真心。
那就只好毁灭。
“明天便是行刑之日了,王爷也好久没见家人了吧,不过不必担心,马上就能团聚了。”姜池用轻挑的语气假模假样地寒暄了一番,抬头看到皇帝示意离开的脸色,便知趣地退下。
皇帝蹲下身,过道悠长又空荡,让他的明黄色蟠龙长袍在灰暗里显得格外亮眼。
那是玄平王后半生都在向往的颜色,却为了它付出了惨痛代价。
“琚延,”皇帝松开攥紧的拳,手心躺着一只青瓷小瓶,“吃下这个,过了今夜便不用痛苦了。”
玄平王伸出手,颤抖着拿过它,扶住栏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深深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说,“罪臣叩谢皇上。”
皇帝慢慢直起身,把匍匐的玄平王抛在身后,一步步走出监牢,他的手摸到腰带处的一串念珠,使力扯断了它,一颗颗饱满的印着经文的佛珠滚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年十二月下起大雪,十三岁的琚延染上重病,他和母妃上山拜佛,他在庙里跪了三个时辰到膝盖发麻手脚冰凉,才求得那串佛珠,住持师父说他心意虔诚,菩萨必会护佑他想守护的人。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不知道父皇隐秘多变的心思,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为了那把权杖,可以把心都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