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久未逢甘霖,心内其实思念,欲要再和平儿说什么,然而平儿挨着门坐着,两眼看着脚尖,一动不动,车里又有别人,她就什么都不好说了,只得也自己看着脚尖,一路听那车轮子轱辘向前。
过午以后,果然有男仆去买了许多吃食,若在贾府,这顿算是晚饭,该是有丰盛的一餐的,然而人在旅途,难免一切从简,只用点心干粮打发,至晚上才去客店打尖。
凤姐久居狱中,便是干面饼子,也觉如神仙佳肴一般,因此倒不大挑剔,反而是平儿随意吃了一点便止了。凤姐瞧见,往平儿面前的盘子一抓,拿起一块面饼,卷了牛肉,咬一大口,笑道:“我在那里头总看见那些老娘们用面饼子夹肉吃,我还想这东西干干硬硬的,有什么好吃的,谁知现在吃起来,味道倒也不坏。”说话间已经吃完整张饼子,伸手又卷了一份,递到平儿面前。
平儿摇头道:“我早上用多了,这会子絮的很,吃不下。”
凤姐就迫她道:“你吃一口,就尝一口。”
平儿见她盛情,只得小小地咬了一口,剩下的吃不了,有些可惜,刚想收进食盒,却见凤姐自己接过去,将那一大张饼子连牛肉全都吃了——从前凤姐虽不像三春并黛玉那般娇滴滴挑食,却也绝无这等好胃口,便是平儿现在,也决计吃不下这么大两张饼子。
平儿一则见凤姐吃了自己剩下的东西,颇有几分过意不去,一则也被凤姐这饕餮模样吓到了,便略带嗔怪地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剩下东西,也值得你这样看中!”后头刚要说‘也不分个尊卑主次’,想起头前凤姐才说些良民之类的话,就打住不提。
凤姐笑道:“从前都是你吃我剩下的吃得那样欢,今儿我也尝尝你剩下的。”一面说,一面对平儿眨眨眼,平儿脸上一热,低着头道:“这车不比从前家里的车,坐久了颠簸得很,你少吃点。”
凤姐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平儿方不再提,几人草草用了饭,那婆子把东西收拾过,四人又坐在车中,相对无言。
那车果然摇摇晃晃,晃得凤姐困意上来,只是车里人多,铺盖伸展不开,没处入睡,因对平儿道:“你让我靠一靠,我眯一会子。”
平儿便看那婆子道:“你过去,叫姑娘在你腿上歪一歪。”
那婆子就坐到凤姐身边,凤姐道:“我这会子又不困了。”正襟危坐,绝不肯碰那老婆子一下。
平儿见她模样,并不言声,只微微垂头,直直坐好,这是她当丫鬟时养出来的功夫,凤姐看她不说话,几次以为她已经坐着睡过去了,叫她时候,又立刻脆生生答应了。然而凤姐若是起头聊天,平儿便立刻没了声音,凤姐百般无奈,又恨车里有两个人阻着,不好和平儿说些体己的软和话,整个人坐在那挪来挪去,两只脚也不住摩挲车壁,直如猕猴附体一般,只差没有抓耳挠腮了。好容易捱到晚上,一下车就叫王五道:“你快去再雇一辆车才好,这车里挤得很。”
王五一怔,把脸转去看平儿,平儿道:“听她的。”王五才打发一个男仆出去,不久叫来一辆骡车,平儿亲和他讲定价钱,雇了下来,又叫人再去买了许多路上用的东西。凤姐奇道:“怎么在京城的时候不买?”
平儿道:“京城里东西贵,这里能便宜一多半呢。”
凤姐满心里不是滋味,当众还不说,平儿打发完这里的事,那头房间也好了,两个公差住二楼上房,凤姐和平儿也是楼上,余下五人都住楼下通铺,凤姐听见自己和平儿住一处,才又高兴起来,兴兴头头吃了饭,要扯着平儿上楼,平儿却又在那里清点货物,打听当地行情物价,凤姐道:“你这模样,莫不是要做生意?”
平儿道:“知道行情,顺路带一次货也好,现在不比从前,总要算着些用的。”
凤姐故意道:“算计家用,那是我的老本行,你把账目给我,我给你看。”
平儿笑道:“哪里有账目?不过是买了什么,卖了什么,中间差了多少钱,然后能不花就不花罢了。”
凤姐道:“那你自己慢慢算,我不等你了,先去楼上睡了。”
平儿道:“你一路辛苦,早些歇吧。我等这头完了再上去。”
凤姐就微微恼起来,哼了一声,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身看平儿,道:“我真去睡了。”
平儿道:“你去睡就是去睡,怎么还有真的假的?”
凤姐道:“我想洗个头,你叫他们送热水来。”
平儿道:“今儿晚了,洗了干不了,仔细冻着,明早些起来,我帮你洗。”
凤姐冷冷道:“不必,我自己来就是。”
平儿一笑,并不回应。凤姐见她不理睬,气得一跺脚,自己去厨房叫热水,谁知今日已经晚了,热水只得一桶,凤姐只得擦了身子,自己通了通头发,左等右等不见平儿上来,下去催时,平儿只说有事,凤姐分明见她一件东西来来回回的算,心中冷哼,也不肯再多等,就直直躺到床上去了。
平儿在楼下女通铺那里洗过,等听见更鼓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