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原本跪在一旁随起举哀,见状跟其他人一起来拦劝娟娟姐,李师娘身边的老妈子也来劝:“大小姐,老爷清醒时自言并无遗憾。他说心里最挂念的两个人,除了大小姐就是珍珍小姐,他说临走前两个人都见过了,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该讲的讲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老爷今生受完来世享福,临走前讲明丧事不许大办,不要招来许多人扰他不安,大小姐——”
珍卿挽着师娘急步转入西厢,她觉得周遭一片凝滞的死寂,房中站满了人却没有一点突兀的响动。珍卿终于看到床上仰躺的李师父,她扑倒在床边眼泪再也绷不住,握着李师父的手哽咽着呼唤:“先生,先生,是珍珍来了,珍珍来晚了,先生该打手板子。”
李师父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了,他眼睛已经不知道看人,重浊的气吸进去似有千钧重,旁边的丫头要帮李师父吸痰,李师父艰难地朝着珍卿的方向,嘴巴一蠕一蠕地似乎要跟她说话。珍卿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枯燥的痰音一遍遍地噪响着。她凑近听清师父话音的瞬间,泪水汹涌得仿佛要决堤一般,她勉力克制着磅礴的情绪,一遍遍一字字地告诉李师父:“先生,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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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是头一回直面至亲的死亡。上辈子养母过世珍卿在念高中,丧事是邻居和街道上帮办的。这一世生母仙逝她才五岁,杜太爷叫女工把她抱得远远的,生母整个清洗入殓过程她都没参与。这一回亲见李先生离去的过程,珍卿由死亡获得了不一般的启发。
就在珍卿闭门谢客的这一天,磨坊店的噩耗突然传到睢县里——李师父忽然说不行就不行,师娘召唤珍卿快快赶过去,并通知在应天的娟娟姐一家。
在场人都问珍卿李师父说得啥,珍卿掩抑着悲声说了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李师娘也只是悲切地应一句:“这也罢了。”麻木伤痛得似没有一点泪水,她马上转头交代管家和老女佣,快将李师父入殓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叫李师父本家的族人布置起来,那些族人连忙殷勤地应着下去了。
李师娘吩咐完这些回来忽然哭了,是那种静默地不需要人劝解的哭,她哭一会就不再哭了,珍卿哭一阵也渐渐哭累了,但李先生一直攥着她的手,李家的使女端来水给她洗脸都不便。
珍卿赶去磨坊店的路上,心里阵阵麻木的锥刺感,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了,不想心间还是萌生巨大的仓皇之感,幸好三哥此时正陪在她的身边。
才从门廊走到西面的游廊上,感到李家院中不寻常的气氛,又看到西厢廊上张望的李师娘,珍卿克制着泪意冲上去抱住李师娘。李师娘反倒是没有眼泪的,三哥在后面及时提醒珍卿道:“先去看李师父要紧。”
珍卿到睢县的消息早藏不住,启明演讲后家里更是门庭若市,许多省内外的学界闻人求见,还有军政要员甚至近亲好友——譬如从省城来的锦添表哥一家,还有二十六军的同门师兄梁师培等人,后来连省主席也携属员前来求见。
娟娟姐一家是搭飞机来的,此时李松溪先生已经仙去,家里到处挂满了白布帐幔,李家近亲孝仆都穿得白汪汪的。娟娟姐把丈夫儿子都撂在身后,自己一路哭奔进来抱住棺材一直拍打,问父亲为何不等她回来再走。
听了母亲身边老嬷嬷的劝说,娟娟姐稍微止住哭来拉珍卿询问,韩姐夫和孩子们上前拈香焚纸。娟娟姐一家听珍卿讲了李师父临
车子停在李家的大门外面,李府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珍卿不由地忆起当年雪天拜师,她看到李家门上贴的“僧道无缘”四字,李师父谆谆教授她篆书的情景,给她传授《史记》阅读方法的情景,还有像个老顽童带着她荷塘钓游的情景……
识、多长智慧的前提是,你必须先锻造一副强健的体魄,再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以自己的心灵去分析,如何不断延展自己生命的意义……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无论你是否功名盖世,气冲斗牛,一切生时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都不能作为送予无常的贿金,无常总要将死亡送到你的眼前,你须要喘完世间重浊的空气,接住这份量说不出轻重的死亡,然后让你的至亲透过你的死亡,看见通向死亡的黄泉之道,从而有了对死的敬畏以及对生的留恋……
珍卿本来想尽速去见李师父,备不住连续两天门庭若市,有些人物实在是怠慢不得。期间,他们听了不少本地新闻和民生百态,还与来宾交流教育、文学等观点,还真碰出了非同一般的火花。
已经咽泪收悲的李师娘,在床头木木地呆坐了一阵,叫左右帮珍卿把手扯出来,叫珍卿安生坐着好生歇一歇。珍卿把手抽出来也洗了脸,喝着李师娘叫人煮的参枣茶,听李师娘说起她的生父当年去世,也是这样一声重一声轻地喘着,两天两夜才算得了解脱。说完这个李师娘沉默了一会,又絮说她没给李师父留下男丁,这几年李师父族人一直在纠缠,要给他过继一个孙子打幡摔盆,但李师父终究没有答应,之前说丧事也不愿意大办,一直强调自己“僧道无缘”的他,死了也不愿意和尚和道士来超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