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于唐橼如此,与影一如此,与萧九也是如此。
寻常人家新妇想接掌中馈尚且千难万难,何况她并非正房夫人,而她的郎君,却似乎来头甚大。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了下人递上来的账册后,萧九心里还是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透不过气来。
她不是没有见过富贵,但若按账册上的说法,不论是库房中落灰的金银古玩,还是来自西市有名的几家商铺的每月进账,已经是一般世家都望尘莫及的了。而她也没有忘记,那个她唤作“郎君”的男人说自己只是“路过”长安。看对方吩咐将账册给她时毫不在意的态度,恐怕这些资财也确实入不得他的眼。
唯一可以让萧九稍稍安心的,是宗梓命她搬去书房同住。名分不足以驭下时,夫主的宠爱——哪怕只是做出宠爱的样子——也尤为重要。
影十三刚刚叩门,就听到里头一阵”哗啦“,似是瓷器落地的声音。他当即就想冲进去,又忆起过来之前统领絮絮叨叨的教导,努力按耐住:“主上?”
“进来。”
门口不远处有一堆碎瓷片,混着茶叶水渍,应该是一只杯子的残骸。宗梓歪在榻上把玩着怀中女子的秀发,嘴角含着一丝轻佻的笑。
影十三视线飞快地扫过,辨认出这是主上昨日新纳的侧室,忙规矩地垂下头,单膝落地行礼。
倒是萧九臊红了脸,想挣开宗梓,却又不敢:“妾收拾一下碎片?”刚刚她好好的给宗梓端茶,却突然被揽住腰,吓得杯子都甩了出去。
“这种事哪里用得着你,”宗梓笑了笑,扬声唤人进来收拾。
萧九越发如坐针毡。
她出身世家,从小学的是幽闲贞静。哪怕已然沦落到了卖身为妾的地步,却也并没有真的做好以色侍人的心理准备。
宗梓没有理会她的不安,只是抬眼看影十三:“你出师多久了?”
“回主上,两年。”
“哦?”宗梓有些讶异,“两年便成了影十三殊为不易。”
“属下侥幸,立过一些微末功劳。”
这倒也不太出乎宗梓的意料,毕竟影一把人推到他面前,总不会只是因为这人拦了唐橼。
出师两年便越过无数前辈坐稳了影卫第十三把交椅,是个有能耐的人,但路也差不多到头了。十一十二不论,想要进入前十,看的就不仅是自己的能耐,更多的是能否合主上眼缘——当初岳丙未出师就成了影九,至今仍是影殿中口耳相传的传奇。
想到那位传奇的前辈,影十三稍稍抬起头,悄悄观察主上的神色,却不妨对上宗梓玩味的视线。
他心猛地一缩,下一刻,就听到主上漫不经心的声音:“拖出去,打。”
皮鞭着肉的声音蛮不讲理地撞进耳朵,一声声听着萧九头皮发麻,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她忍不住想捂住耳朵,手刚抬起来,就被宗梓扣住:“九娘不想听?那我让他们走远些。”
“郎君且慢,”萧九又怎么敢让这道命令真的传出去。她难道能期待,这个早间还要取她性命的男人,真的对她有些许怜惜?
“妾妾无事。”
萧九努力稳住心神,看着宗梓扬起笑:“若郎君不嫌妾粗鄙,可唤妾闺名‘陇霞’。”
“拂袖还沾陇上霞,着书应长门前竹,”宗梓轻声念道,“好名字。”
“郎君高才,”萧九干巴巴地奉承。
宗梓轻轻一笑。
“知道你家是山东文宗,衣冠表率,”他勾起女子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轻轻捻动,“但你既跟了我,总要习惯这种事的。”
见多了这人喜怒无常的样子,哪怕对方言语再温煦,萧九也不敢稍稍放松心弦。
“妾早便是丧家之犬,不敢以家门自矜,”她低声道,“谢郎君教导。”
宗梓无所谓地一笑,将那一缕青丝拢至女子耳后,然后放开怀中的女子,起身出门。
堪堪走到门口时,远超常人的听觉敏锐捕捉到了萧九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外面的空地上,影十三沉默地跪伏着,赤裸的脊背已经布满了鞭痕。
又一鞭夹杂着风声狠狠撕咬在皮肉上,他整个人随之一颤,又缓缓放松紧绷的肌肉,温驯地等待下一次挞责。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下一鞭,他意识到什么,悄悄咬了一下唇内侧的嫩肉。
迷糊的头脑清醒了一些,让他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锦靴,也分辨出了那锦靴的制式。
“主上。”
“抬头。”
跪在地上的人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一如既往地恭敬谦卑,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一言不合就下令痛打自己的元凶,而是至高无上的神祗。
——标准的影卫姿态。
宗梓忽然就没了逗弄的兴致。他负手而立,视线落在院墙蜿蜒的爬山虎上,又仿佛透过层层阻隔,看那个让他时不时就有些想念的人。
还是糖糖有意思,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