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缠绵幽怨的目光,那样汗津津的笑容,脸庞上银冷冷的绒毛因为凉意微微耸立……丰富的想象力比及现实更容易衍生恐惧,秦娥隐隐确信,自己那天确实有鬼怪上身。
女人大多爱惜容貌,死掉都想着化作落花坟入香丘。指腹长久浸泡冰水而浮现沟壑的婆子们很知道一些秘史,传说有些娘娘为先皇殉情,甘愿开颅注入水银,以保葬入皇陵千百年后容颜依旧。不过,即便鬼魂有着面目全非的一张脸,宦官依然透过自己憧憬着她不是么?
床笫之间心不在焉是他奉还给秦娥的莫大羞辱,而后于她暴怒下的温驯体贴,更是为她浇了满面冷水。她积攒起那一点儿耐性温情的过程堪称如履薄冰,原是精疲力尽之后选择给彼此留出的一条退路,却是自己截断了两个人共同的路。她变态更甚地凌辱他逼迫他,同样逼疯了自己。吮着玉势的那张脸,浮现宛如深陷孽欲泥沼的迷恋乃至神往之情,她看得喉咙生疼,灵魂掉进胸腔的空洞隆隆作响。她忍耐着为他吸引的压抑感,又坚持地撕碎他的表情,正是那一瞬间,鬼怪变成了她,还是她变成了鬼怪?生离死别,一似庄周梦蝶,她与赵雏彼此折磨,即便真是撕破了脸,勉强算个生离。而他忘不掉的,始终只有猗兰殿一场死别。她艳羡的,无从追求;她恐惧的,无从摆脱。她试着毁灭过赵雏的愿景,告诉过他淑妃眼里生为宦官的真相,自认为驯服了他;但是中元节那一天,那位俯首与他耳鬓厮磨的人,秦娥仍然会怕:她不是真的自己!怕死固然人之常情,纯洁地羡慕一个人作为他人挚爱而死,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而冷酷的愿望?
赵雏仰仗她的力量,却是为了最终有力量离开她。利益交换本是情理之中,肉体明码标着价钱,但是她往这段关系夹杂了太多:猜疑他且谦卑,痛恨他且迷恋,放弃他且悔过。尽管他的肉体分文不值,甚至需要她花很多努力来完善自以为的利益,但是不服输的一颗爱情的心永远是最珍贵,在失败里抗争的过程是爱最大化的体现,尽管永无终局。她觉得至少自己还有一点儿尊严留在他的面前,在他顺服地倒在她的胸膛、哀求地接纳她用玉势没入体内、面无表情地舔净她肌肤上的淫乱痕迹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时刻,她只需要令自己疲惫的表情庄重下来,摸一摸他流汗而微微湿冷的脸颊。
而他有着求而不得的愿望,却在一遍一遍屈辱的喘息声后,无望地归于平静。由情生痴,由痴生怨,秦娥沉重的怨与念只会最终困住他。与其面对靡颜腻理的面庞,他情愿自己面对的是她云鬓上华光灿烂的金簪。他腹背裸露地倒在她肩头,曾经想过:要么死在簪下,要么,有朝一日他也要拥有能拿起它的地位。
倘若秦娥无法相助,他也只好伺机摆脱。
来年又一春,奉婕妤孕有一胎,不足两月便小产。她把眼泪如数洒进名义上丈夫的衣襟,不多一滴,但也一滴不少,泪水恰如其分承担着应有的价值,引得丈夫对于美人的怜惜。倒在床榻、浑浑噩噩伪装失子之痛的那些日子,她一度以为那个胎儿是为赵雏流的。人在最脆弱的阶段经常产生幻觉,以为令她孕有胎儿与失掉胎儿的人,完全可以不是同一个人:前者来源于实体,后者来源于精神。换言之,作为母亲她能够自由决定谁是令她痛失所爱的真凶。御医称她也许永远无法有孕,眼泪也渐渐地失去皇帝的留恋,她忽然觉得头脑从不如此清醒明朗过。压抑扭曲的爱恋带来的苦恼,作为她生活之中必不可少的美好存在许久,而自那天开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她傍晚小憩,梦见无形的胎儿向她哀嚎或者求救,醒后却倏然地想,正如十四岁那一年,隔着花影听见那遥远而神秘的爱欲交合。一直以来自己凝望的何曾是情是爱,也许一切都是她借力往上攀爬的藤蔓,于这种目的下孕育的胎儿即便出生,恐怕也会呈现畸形的体态。这种心情或许并非她曾经十四岁的感情,然而记忆允许它的主人肆意捏造,她欺骗着过去的自己,同样深切安抚着如今的自己。顺着黄蜡潺潺流下的,并非苦涩,并非悲伤,而是那些东西燃烧之后的剩余灰烬。
赵雏自宝莺口中得知婕妤小产。宝莺情真意切问道,赵公公为何不去看望我们娘娘?她看上去多么愚蠢与纯情,与十四岁的秦娥截然相反。他微笑道,倘若娘娘明日方便出来走动,便请姑娘带娘娘来御花园,奴自有安排。宝莺信以为真。
御花园一只无主的猫年纪老了,总是怏怏躺倒草丛,露出那光秃秃的肚皮接受阳光烤晒。年纪轻些的宦官侍女喜爱逗猫,但是这猫老了,却也无人留心照抚。他用掌心蹭着猫的下巴,给它喂饱最后一天肚子,猫儿发出舒服的微微呼噜,像极了孩童困倦的呼吸。夜自水面浮起。猫的轮廓挣扎着,宛如一夜之间颓败的春草。
次日,秦娥愕然见到一只死猫睡在草丛深处。习惯性的余痛阵阵,她对待那些死啊活啊相较从前更加敏感。赵雏静静跪在她的眼下。他平稳地陈述,大家都觉那猫年老无用,不如杀之,算是还它痛快。宝莺由此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却是无人注意她的恐惧。
那只死猫,象征着她失去的胎儿,摆明是他献给秦娥的最后侮辱。她应偿还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