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禁足之后,秦娥做的第一件蠢事是不分昼夜跪在皇帝的寝宫外。她做得很急躁,从内往外衣着打扮皆是恩宠最盛时的模样,并非真心悔过、刻意媚惑主上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大总管出来说,请秦美人挪挪位置,陛下觉着您太碍眼。和爱惜颜面的小姐们截然相反,她习惯被人轻率对待,反而倔强地不肯走。
衣衫单薄跪于石板,楚楚可怜的美貌使她胜似一朵雨中的青玫瑰。她以为会撑过去,因为从前做侍女时,挺着这副身体,却能挨过手脚俱生冻疮的无数个夜。可是由于体质的日益衰弱,或者精神上的急火攻心导致,她晕倒在刮过雨痕的大理石面。一个侍女名宝莺的,踉踉跄跄撑着她往回程走。雨势逐渐厉害,一面银针的屏从天袭来。宝莺慌张拖着她躲进凉亭。
她扶秦娥凭栏坐下,尽管手冷得伸不直,仍然抻着袖摆,拼命为她擦拭两边脸颊雨珠。秦娥半梦半醒,只觉她的针脚粗陋的袖边花纹贴着自己两颊,皮肤即将滴血般疼。
那是自己从前以一种肆意妄为的刚烈厌恶之人。想起皇帝,她这样想:今日为何跪得晕倒,都执意想一见他?
——她输掉了。当她明白自己不爱具体的一个人,只爱虚构的高高在上的荣宠、同样爱着自身虚荣的这一刻,内心没有自我厌弃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是自己输。一旦尝过冠宠六宫的荣耀,如何才能教她放弃?谁能教她甘于回到曾经的无人问津?她有多嫉妒曾经拥有资格、对皇帝讲“那从不是妾身想要”的自己,便有多么怨恨如今眼巴巴送上门去、却被类如猫丢耗子一般轻松丢掉的自己。
她坐不住,摇摇欲坠往栏外倒。青宝石的一根花簪从撑不住的云鬓滑落,清脆一声坠碎,五瓣花刚好分为五块碎片。宝莺自个儿早已湿透,又惧主子辱骂自己,正慌乱间,有人递过一把雨伞。她先接过,定睛一见,却是吓得魂飞魄散,伞也顺势倾落雨中。
这些只有受辱的份儿的丫头,甚至不怕皇帝,然而最怕后宫宦官。“……公公,”她的声细如蚊,“奴婢不知——”
赵雏含笑扫一眼她的头顶:
“把伞捡回来吧。”
宝莺冲进雨里拾伞,感觉不出脸上是否流过新的热痕。他说,给你家主子打好。她柳枝一般枯瘦的手腕儿竭力撑住。赵雏自没有走,坐在凭栏另端。两人等待雨停,一个湿冷并且煎熬,另一个具有一种报复性的平静,只有被报复的主角秦娥晕晕沉沉,对于身边两人毫不知情,齿尖咬着泛白痕的指甲,独自呓语。雨声浩大,谁也听不清楚,直到她做梦般认出身边的影,近乎梦呓地说:“是赵公公,你坐近些……本主有话问你。”
他只用喉腔,压出一声古怪的笑。默不作声给宝莺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瑟瑟躲开,换作赵雏起身,抬手替她撑伞。他盯着自己抓伞的手指,竟比那个丫头宽厚不了几分——忽然觉出由手至心扩散的疲惫。
“秦主儿说罢,奴在这里。”
我是不是很可笑呢——有一刹那,她最纯真的回忆几乎使她如此问向赵雏。然而她忍回去,实在不愿听见更多兔死狐悲。她问,是你教给沈春的吗?
他说,奴不知道。同时想起杖刑至死的宦官的脸:沈春比他胖些,模样没有那样阴沉;苦中作乐,反而爱笑,也正因此,一直不受师傅待见。
“本主知道,”她笑起来,笑得吃力,因而双脸升起红晕,“但是他很单纯,真心是为我好,不愿让我有孕伤身——我乱猜的。”
赵雏与她相视一笑,彼此漫不经心。
“那么就是最好。他为主儿您死,也算死得其所。”
秦娥不置可否地一点头,目光逐渐清明:“至于您呢——”赵雏嗤笑:“主儿想奴怎么死,奴不知道能否照做。”她却说道:“是您能为淑娘娘怎样而死。”
一网郁结在他心里绕缠。他不由得放低姿态,虚声地问:“您指什么。”
凉亭之外雨声不绝,四下俱无半个踪影。秦娥不答,有意中伤他的软肋,然而如挑逗地回避。她一面说,一面出神地咬指甲尖儿:“之前陛下喜欢我时,我从他的枕边听过那些事情,说出来恐怕能吓着您。我不能说,可是我也真心疼您,效忠淑娘娘有什么好,左不过是落得……”她摇着头,指隙边一条皮肉绽裂,鲜润的血浸出来,而她试图用牙齿撕开。他顾忌着她的心情,因而劝慰:“主儿,您别这样。”
“您也心急,外面人多眼杂。”她复开口,虎牙的尖锐处蘸着一点红润,最终咬掉那块皮肤,“不如请赵公公……”赵雏俯身,她低声讲,呼吸里的灼热感以一种颤抖的悲哀吹过前者耳根。赵雏面色一沉。她说,我知公公不信任我,但是我可以等。
不多时分,雨水停歇。秦娥眼含讥讽之笑:“请赵公公早些离开,假若让人看到,当心咱们下场不妙。”目送他的背影的同时,她于内心冷笑,暗自起誓:一定得比一比,是赵雏依言寻她在先,亦或者是她重获荣宠在先。
她招呼宝莺过来,将可怜兮兮的小宫女的脑袋抱进胸口,一个寒战,只觉满心凉透。凉亭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