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林瑾便前往位于昌平路的久丰当铺。
当铺听闻是押当公所主席置办,想来应该是极公道的。
林父在世时曾教育过林瑾一生不上公堂,一世不到典当,因此她站在写着当字的大门口,犹犹豫豫,直至天光大亮,才捏着手心,走了进去。
未到八点,当铺人潮汹涌,这里是贫民的贷款银行,青黄不接时最可爱的济急所,自然是被围挤得水泄不通。
当铺小学徒将刚从中央银行取出的白花花鹰洋,一枚一枚,齐齐整整码在银元板上,一如深夜苍穹上,闪烁的耿耿银河,直亮得人挪不开眼。
轮到林瑾时,她把碧玺石手链递给学徒,学徒又送到后面柜台。架着老花镜的朝奉师傅瞧了好一会儿,只肯出价六百块,一分都不能再多。
林瑾回家东拼西凑,再加上铁皮饼干盒子里的钱,最终才将一千块,如数存进光头指定的银行户头。
事情全部完成,她方将存款单送给时芝,让她拿单票去赌场换回借据。
姐姐时芝嗫嚅出声,两只眼睛哭得像南汇水蜜桃,红肿肿的。
这些日子,她已经哭了不知多少遍。
林瑾轻拍她肩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赶着去西药房上班。
时芝在阳光穿透的房间,默默站了会,看见地上有团白影,走过去,捡起摊开,居然是一张当票。她不识字,但是上面那个红红的当字,她以前在乡下街头,是常常见到的。
她鼻尖一酸,没想到林瑾姐姐是当了私房物什,来替她赎债的。
虽是午后,赌场内却漆黑可怖,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巨渊,桌椅凌乱,墙壁喷落一滩滩鲜血,时间久了,已风成干褐色,扑克、麻将、骰子、牌九洒的遍地都是。
后院许多打手都没起床,因此只有少数几个男人,如鬼魅般在场内晃荡。
陆屿本想替林瑾还钱,但翻账本时,看到那笔账已赫然被人用红笔划去。他在心底暗暗嘲笑,那种大小姐,何须他这种小混混的帮忙,可不知怎么,竟有些微微失落。
他刚走出赌棚,便被叫住,转过头,是上次去要债,被光头将衣袖撕碎的小女孩。
时芝朝挺拔如白杨的陆屿,泪涟涟道,你们抓我去钉棚吧!
陆屿听着这话,神色一怔,还未回话,女孩已将当票递给她,哑着嗓说,我宁愿被你们抓去钉棚当野鸡,也不想林姐姐典当东西替我赎债。
她不是你亲姐姐?陆屿俊脸闪过几丝疑惑,其实早就怀疑了,她们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姐妹,那女人脸那么圆。
时芝摇了摇头,红着眼回,林姐姐是我的房东,好心帮我而已。
陆屿心尖宛如被小锯片划拉而过,又气又疼,还沁着血,明明上次警告她不准那么好心,结果这女人全然不听,又逞强去救别人。别人是死是活,对她就那么重要?
真不知道该骂她傻还是蠢。
时芝见那男人只是捏紧当票,冷着脸并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赌场。
陆屿走到柜台,朝一个支着脑袋打瞌睡的小男孩问,明天背皮榔头的人,够了?
背皮榔头是他们行业黑话,意思是召集手下出去杀人,老大除了给安家红包,其他生死皆由自己负责。
男孩翻开泛黄记录本,抬头回,还差几个,那帮广东佬不要命,肯去的兄弟不多。
陆屿下颔线条紧绷,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把我名字写上去,算我一个。
男孩倒抽口气,旋即劝,陆哥,那群广东佬各个都有枪,你得再过半年才能领小黑驴。你拿冷兵器拼人家热武器,这不是送死?大清朝都不做那么傻逼的事情。再说了,你又没有老婆孩子,至于为这点钱,赌上自己命吗?
陆屿不理,直接夺过记录本,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陆屿两个字。
真是为了钱,不要命了。男孩嘟囔,将陆屿写得七歪八扭的字擦掉,工工整整,重新写了一遍。
这群小混混,除了会打架,只勉强识得几个大字,至于写字,那是一个赛一个丑。
黑夜寥廓,黄埔江面上,星火点点,是即将靠港的货轮。
海关大楼钟声已铛铛铛敲过十一点,几架招揽不到生意的黄包车,横停在路边,车夫躲在车上,半闭眸休憩。
远远地,瞧见花枝招展的咸水妹偎在外国士兵怀里,便站起身,主动上前,招揽生意。
当铺里,小学徒打着哈欠,在做最后清点,一切稳妥后,便准备下班。
门外却蓦地传来急切切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瞧,全部慌了神。
眼前男人衬衫袖口被鲜血染乌,血珠子滴滴答答,顺着唇角,缓缓流淌,许是跑了太久,胸口起伏剧烈,正大口大口匀着粗气。
躲在里间的老师傅,见势不妙,已悄悄拿起电话机,在给巡捕局拨号,生怕这男人是来抢劫的。
我赎东西。陆屿神情狠厉冷漠,将怀里银元与当票,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