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时秋看着那双呆呆的弦月眸,寡冷眼睫下荡出几分嘲意,站立床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睑微微翘起,自上而下,那是仿佛恩赐般的极浅弧度。“丈夫耻受辱以生于世。苟活五年,你既不来寻仇,又想要与我行不轨之事。汝鄢家主若是泉下有知,怕不能被他这不孝子气活了?”
汝鄢靡回过神来,极浅地勾了唇,那笑似一方矜贵瓷器,布满裂纹,被打碎后再也无法拼凑齐整,半覆鹤翎般颀长的眼帘将眼底的全部情绪都抹去了。
他曾日夜含着一口恨,在那暗无天日的训练场上没命地厮杀,在那冲刷不掉血锈味的石台上将自己的脸一刀刀削平,他这口恨不知该向谁发泄,只知道若有一天寻见出口,便要将他受的这些苦这些痛,千倍万倍地奉还回去,毁天灭地亦在所不惜。然而直至他知晓事情真相,却发觉自己不过是主宰者手上的一只牵丝偶,笑话一样却不自知。
可他却也再生不出对这人的杀心了。他不可避免地以另一种方式记住了他。
父亲不瞑目的脸,母亲凄厉的叫喊,那浓沉夜色里催命符一般的火光,在他午夜梦回时声声诘问着这个背叛者。悖德的绝望中竟掺杂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快意。
汝鄢靡想,他已经疯了,疯得彻底。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年其实没有逃出来,他被永远留在那冰冷的缸中了。他还小心翼翼怀抱着一腔少年心意,在岁月陈旧的罅隙里,再一次悄悄溜进父亲的书房,藏在屏风后,偷听父亲与那一身素白玄袍的大哥哥谋事。那道士哥哥身后,屏开金孔雀,锦帷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都沦为他的点缀。他那时想,凡间如何会有这般好看的人。他这样好,见了屏风后的自己,招招手让人过来,然后递给自己一盒子精致的点心,对父亲道:“我观令郎乖巧伶俐,实在喜人。若不是年岁所限,我何不想要这样一个侄儿。”
捧着礼物爱不释手的汝嫣靡才不想做他的侄儿。他不大心的里满当当地装着一个人。无论是十年前,抑或是现在,他都只想留在郁时秋的身边。这一生就算是为仆为奴甚至是永远没有名分地活在他的阴影中,他都想以这卑微之躯,与郁时秋的未来纠缠如盘树的根藤在一起。其间的泪水、硝烟、生死与离别,在再次见到床上之人的那一瞬,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他已然彻底腐坏,哪怕他披着不同人的脸,但独属于他汝鄢靡的那部分烂透了,浓稠得几近要流出来的汁液散发着糜烂气味,偏生又靠着那腐烂长出一片潋滟荼蘼之花,浸着那一张虚假面皮下的粉红骷髅,勾魂又摄魄。
汝鄢靡想,若举头三尺当真有神明,那他便是诸菩萨神佛都渡不了的恶鬼。被无法摆脱的罪孽拖进阿鼻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此刻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古怪的笑颤之音,诡异而惊悚,仿佛不明之物自墓地里爬出来:“秋郎,我早就甚么都没了。舍得一身剐,我甚么不敢做?”
郁时秋只觉尾椎骨一麻,短暂一瞬四肢失了气力,天旋地转间被拦着腰往床上一怼。不知汝鄢靡用了什么手段,郁时秋胸中一窒,喉头竟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忍了下去,冷汗顺着鬓边流下来。
此刻若有医家在场,必能看出国师十二正经淤堵,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八大奇经紊乱交叠,竟是气竭之兆!
郁时秋并不习武,多年来只于观内潜心修气。却不知为何,始终不得道之精髓。修炼于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枯燥打坐,甚至连强身健体的效益也不曾见。二十多年前他被师兄自山林里捡回来,不料想国师一句“此子心高命薄,慧极必伤,至极者而弗得”在多年后一语成谶。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被放弃。第一次是被生父母扔在山野,他甚至来不及记住他们的样貌。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命运要将他一再抛弃。他与天命抗争的二十来年人生里,能做到的就是不择手段抓住身边的一切,他不怕摔得多惨,只怕自己爬得不够高。跪坐神像前,世人发愿千万,他却无一愿相求。可怜这世间热闹非凡,他却如行独木,下有巨鄂深口,稍有不慎,便会葬身于兽腹之中。无奈他天生学不来那些傍身功夫,凭着师兄苦苦哀求先师,才勉强被收于门下。
而眼下,一人心中怨愤疯狂,只想胶着眼前人不放;一人费尽心神,只想稳住气息不甘示弱。两人皆未发觉郁时秋的异处。
汝鄢靡倾身压了上去,细致而贪婪地抚描床上人雪白无瑕的额头,天色已然大亮,日光丝丝浮游进室内,给年轻的国师镀上一层细腻光泽,与昨夜里幽靡的诱惑不同,那清丽轮廓彷若青鸾落仙筼,细致而隽美的眉眼,带着某种沉静的蛊惑,不似人间应有的存在。
就仿佛他们之间,仍旧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汝鄢靡心中倏然升起一股凌虐欲望。这欲念来势汹汹,其间夹杂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惶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