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闻言一笑,笑如春花秋月。她的话,却像冬天的候鸟一样被冻得冰凉。她说:“何晏蒙昭国主大恩,于昭国为将,至今曾有一十二年。十二年间,殚精竭虑,竟无败绩。然,飞鸟尽而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不是何晏抛弃了昭国,而是昭国,抛弃了我何晏!”
她越说,心底的悲愤越压抑不住,语调几近控诉,倒吓了她自己一跳。
我……不应该是不在乎的吗?明知道自己已经是弃子,正好趁这个机会抛下军队,佯装被胁迫,跟着顾瑜回到澜国,以为这样就能跟顾瑜相亲相爱……有什么不甘不愿的呢?这,这分明是自己默许的呀!
或许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不知道怎么去爱人,也不知道怎么正确的领军吧。都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她每每都贪心的想做成两件。鱼与熊掌,安可兼得?
何晏痛苦的闭上眼,接着说:“城阳王殿下一剑之恩,何晏永不敢忘。殿下天潢贵胄,何晏不敢言恨,然既往不咎之说,再也休提。”
慕容德文还想在说什么,却看见何晏身边,一排手持强弓的弓箭手从城墙上站了起来,已经拉满了弓,随时准备向城下放箭,只得怏怏策马回了本阵。
“王命不可阻。昭国必将统一天下,为此,可不计代价。”
她的母皇慕容曜这么说过,似乎看穿了她的挣扎。
她虽是主帅,却无法阻挡女皇的旨意。谈判无效,第二日,昭国军队,正式攻城。
一如所料,攻城是个费心费力的活儿,半年三个月且是拿不下来。城墙上,城墙下,总有巨石、滚木、热油,还有被砸断半个身子,或者被热油烫了满脸的将士的哀鸣。
军队不想打。大小将领,没一个想跟过去的战神何晏作战。不是说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她们每一个都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昭王室无德,澜阴阳倒覆……”那是何晏自觉必死,留给何真的绝笔信上的话,而她们每一个人都记得。
王室无德!
昭国皇室,对于立下汗马功劳的何晏尚且如此。那么资历尚浅的她们,大约也只是棋盘上的棋子,生死不由自己做主。
军心渐渐地散了。连着几个晚上,慕容德文都能听到军营里有人暗暗哭泣,甚至还有人唱起了楚歌。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何晏坚守着一座孤城,与昭国的军队周旋了三年。
城中原有两万士卒。到第三年的年底,只有三四千人还活着。
连月来已经有人冲上了城墙,缺口还是靠何晏亲自带人才勉强封住。无论是慕容德文还是何晏,都知道,到这场战争结束,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远在西川的顾瑜,从传来的一封又一封的战报间,一片一片的拼凑出何晏的战绩。
她到荆南以前,从没见何晏打过仗,更没关注过她的战绩。而上次在荆南的惊鸿一瞥,不足以让她认识到何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在西川,她过得不好也不坏,只要何晏还活着一天,她就能在整个西蜀地盘上耀武扬威。何真通常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何真有事的时候,接替来陪她的是白露或者青松,带着一队何晏的亲卫。
何真对她说,何晏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因为她在。她也一直相信这句话,苦苦的等着。才三年,顾瑜年不过而立,鬓角便添了白发。
三天前传来的战报说,何晏的那座城,终于要守不住了。
何晏不愧有着战神之名。即使是并不熟悉的军队,经她训练,竟也能成为不惧生死的百战雄师。打到最后,她手下的将士十不存一,四面城墙,每面城墙,所余兵士,不过五百。这仗,眼瞅着是打不下去了。
耳边听见了欢呼声。她麻木的转头,发现南城门已经破了,昭国军队前赴后继的挤进来。
她苦笑一声,想了想守城的年岁,蓦然发现,已有三年。三年里她忘了顾瑜,忘了何真,忘了白明耀,唯一记得的事,就是守城。
她的苦笑逐渐变得释然。她已经尽力了,无论是爱人,亦或者国家。她的力气,这一辈子就已经用尽了。
她可以不死。但她不想活了。
里,有这样的一段话。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我可以离开。
但我不想离开。
我要为我手下亡魂做醮。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天辅二十四年,扶枢大将军何晏,殉城。
那天,顾瑜百无聊赖,磨了墨,铺开纸,跃然纸上的,是黑甲的将军。那将军双目如电,眼锋如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