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业扔了所有我买给丁惜的礼物,他在光明正大地剥夺我对丁惜的爱。他觉得这样的爱是肮脏的龌龊的可耻的,就像他贴在我身上的标签一样。丁惜抱着那些积木和奇多圈哭着说不要烧,最后它们还是都化为灰烬了。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答应她更多的礼物,她很快就抛之脑后了。但这件事突然深切地令我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被丁建业捏在手里的蜘蛛,受伤的时候浑身的血液以一种能听得见声音的速度流回心脏,张牙舞爪的触角会收回来保护自己的肚子,却依然觉得无遮无拦。我一辈子都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无遮无拦过。在医院的时候,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说“如果是换成毓敏秀,你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若无其事”或者“你一辈子都是亏欠她的,你欠她一条命。你在她七个月的时候就想要亲手杀死她,她长大了就会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叫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妈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他说话的风格,他总是以一种非常轻巧非常不屑的口气赤裸裸地说出最残忍的真相,哦不,是在高傲地宣读他对我的权益。这项不公平的协议,注定了我一辈子都只能活在他的阴影下。
幼稚园老师最后告诉我这件事纯粹是意外,是孩子之间的争闹造成的。她又一再解释所谓的争闹就是那天有一个孩子也想玩丁惜的积木,但丁惜如此宝贝那些积木,以至于连碰都不让碰,那孩子又是执拗脾气,两个孩子最后争闹起来,丁惜情急之下才吞食了那个积木片。她说那个孩子的家长想当面对我们表示歉意。丁惜病得并不严重,在医院取出积木之后,吃了两天流食,食道已然恢复了。我委婉地拒绝了幼稚园老师,但她说那个孩子的家长很执意,最后我便去了。
来到学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实际上奔赴的是一场鸿门宴。林佳喜身穿一套粉色连衣裙笑意连连地迎着我,当着幼稚园老师的面诚挚地道歉,还向我介绍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女孩。我从未如此认真地正视过一张脸,不是我高傲,而是我天性凉薄,但我却一下子记住了那张脸。不算精致,甚至有些粗糙,脸颊略微凹陷,眉眼间若有似无地带着丁建业的气息。我再看向丁惜,那张小小的脸,很少展开笑颜的嘴,似乎都带着我的忧郁,毫无丁建业的阴影。林佳喜含义未明地对着我笑,我又莫名想起那一天,在那座不知名的山上,她对我说要嫁给丁建业的话。或许她执意要我来学校的目的并不是道歉,而是让我看这张脸,告诉我她做到了。我想起遇见林佳喜的那个下午,天似乎少有的阴暗,果栏老板笑眯眯地向我介绍适合孕妇吃的水果,最后竟买得和林佳喜的一模一样。我们看着彼此,笑得含义未明。
我听见自己温柔寒暄的声音,用深沉的语气回忆往昔,很自然而然地说起年少的时光,她的不辞而别,还有那个偶遇的下午。我们就像几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絮絮叨叨地聊起往事。幼稚园老师见我们是旧识,就离开了。接着我很自然而然地问起那个孩子,林佳喜幸福感十足地说是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已经六岁了,刚刚上国小。我不确定她说了这么多,因为我脑子突然想起了很多人,小时候的我、我的父亲、丁建业、还有丁惜。我想起小时候的我也很幸福快乐,父亲离去之前对我极好,当时罕见的零嘴家里堆积如山,他有时候会抱着我,但他从来不会用下巴扎我或挠我,因为他下巴总是干净得没有一丝胡渣。丁建业像极了他,丁惜也像极了我。我终于明白丁建业对我莫名其妙的苛责、毫无理由的吹毛求疵,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暗示,怜惜并非只是怜惜,他就像以一种苛求的态度要求我疼爱丁惜,他就像在为我做示范,以致他能够安心地离开、能够毫无愧疚地面对自己的心灵。他把对她的亏欠都提早地加诸在我身上,那种犹如困兽被关在牢笼里焦虑、着急却只能团团转,只是把满腔不安与怒气都撒在牢笼上的困兽之斗。追根究底,我就是困着他的牢笼啊!我就是陷他于无情无义不仁不信境地的罪魁祸首啊!他曾多么想怜惜我,他曾多么想要好好地爱我,可惜一片春意枉付流水。如果我也能稍微爱他,如果我也能稍微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如果我能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毓敏秀身上,如果我能一切都伪装得好好的,结果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怪我,全都怪我。可怜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跟我深深陷在生活的沼泽中。可笑这个人我日夜相对,和他分享同一张床,我称之为丈夫,却视为陌生人。
我又想起丁惜,想起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最后那个下午。汗水不断地滴落在我面前的地板上,但其实我看不见。因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跳了多少下,到我终于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到我的肚子开始阵阵发痛之前,我才看到了地板上的汗水。我一定还疲倦地想,应该够了。没错,我亲手杀了她,丁建业亲手救了她。所以,我是杀人凶手,他是救命恩人。但他救了她也是害了她,因为他最终没能一直爱她。我又想起毓敏秀,想起在台南那个医院里她脸色苍白地对我说,她想到她还有两个孩子,她自私地把她们带到这世上,又自私地弃她们不顾。她们多可怜啊!
后来的事她说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犹记得似乎面前有风,天空中有飘飘荡荡的落叶,我们坐在矮小的秋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