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故事,现在只有长公主还记得,过不了多久,长公主也会忘记一大半。说书人从故纸堆捡出这些陈年旧事,大家也只听个稀奇,请勿责怪。
长公主爱王谚颜色俊俏,又恨王谚通敌叛国构陷公主家人,早就欲以王谚为禁脔,但心知王谚有风骨,才以婚姻为锁链囚困此人。
这般心意婉转,自然无人知晓。
长公主嫁给太师王谚前,先后结过好几次婚。等王谚上表求婚,羽都上下只作笑谈,没成想长公主居然同意了。
旁人看这对未婚夫妻哪里都不般配,二人相处却好像很融洽。
直到婚礼前几天,太后谢曼遇刺,刺客招供受太师王谚指使。谢太后也许没有相信,也有可能是为了不让爱女守望门寡,轻轻揭过不提,毫无惩处。
婚礼既成,长公主才得知此事,感念母亲一片爱女之心,略有悔意,当即想休了王谚。可律法规定,和离只能在婚后一年提出。
长公主离不了婚,又不肯再见王谚,在洞房花烛夜去了清音坊,就此与王谚形同陌路。
曾经共品香茗,无话不谈。
如今横眉冷对,不欢而散。
婚后生活不睦,王谚努力试图让长公主理解自己,然而不能。
王谚的母亲谢西西同样出身谢家,可嫁入王家后就成了以王家为先的主母。王谚原本以为,长公主也会一样。他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如此冷淡——
王谚的政治倾向、他的政敌和盟友、他的作风手段,这些不都一目了然吗?
长公主宁可放弃亲朋好友的祝福也要嫁入王家,为什么现在又来生气?
理解,做不到。
原谅,也做不到。
送茶,公主说不懂她喜好。
送首饰,公主说老气横秋。
婚前即使偶有不合,只要给长公主一朵野花,她就会欣然微笑;婚后即使送她姚黄魏紫,她也只会冷冷扔到水中。
王谚第一次体会到茫然,无法理解,难以接受,不知如何改变。
接连碰壁后,王谚转头专注公务。后王谚的学生遇袭,王谚受牵连意外断了一根臂膀,病倒在床上,几欲死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氏通敌事发,皇帝判王谚叛国罪,革职夺爵。
太师之尊,中书令之权,卞陵公之荣,被系数夺去。
几乎是一夜之间,王谚失去了一切。
王谚出身羽都名门,自有世家风骨,墙倒众人推,他不愿受辱。且王氏树敌太多,叛国之名只能靠罪人的血洗清,以免玷污门楣。王谚想到死,且也准备好了一根白绫。但是……
想到长公主,王谚犹豫了。
不只是因为爱情,或者留恋什么——王谚承认,即使她不再温柔,他也还爱着她。
太后早想杀了王谚,是为了长公主才没有明面严惩,只有谋害谢家的主使自觉赴死,王谢两家的冤仇才能暂时和解,才能给儿孙一丝喘息。但……
只要长公主本人没有厌倦他,他就还不能死。
长公主在羽都声名显赫,他活着,王家就有可能借公主之势东山再起。他死了,哪怕她只有一点伤心愤怒,王氏就要承担雷霆之怒。
王谚卧病在床,长公主在外花天酒地。这消息还是旧日政敌登门嘲笑时说的。
也许不愿去死,只是还不死心。
想到这里,王谚苦笑:长公主是否厌倦这场婚姻其实昭然若揭,是他在说服自己,是他不怕死却还想活,是他百般挣扎不肯让王家败落,是他——
不止爱着家族,还留恋着她。
床略窄,又很硬,并不舒服。
王氏一派的将军早已病故,失去了军权,只能任人鱼肉。皇帝之前下诏,要抄没国公府。太后说,长公主驸马总不能无立足之地,开恩留下了这套祖宅。禁军带走了逾制之物和大半古董家私,这张床还是儿子王携之从府外买来的。
落魄宗室连请仆人的钱都没有,王谚的仆人病故后,是儿子王携之的仆人在照顾他。王谚不愿示弱,早早打发走仆人。这时四下无人,他又发起低烧,躺在床上口渴极了,却没有力气取水。
这是王谚最落魄的时候,他像等待死亡一样,强撑着等公主来嘲笑他,给他最后一击。他已经想好那之后要怎样从容应答,然后自尽,在最后保留一点自尊和气节,这样王氏再过几代还有起复的可能。
王谚费力地用独臂支撑不平衡的身体,歪歪扭扭从床上坐起,因为用力和窘迫,额上微微出汗。
长公主推开门,来如清风,几近无声,随意而自然。
她看着狼狈的王谚,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柔情脉脉流淌。
她已经放弃蹂躏驸马,只想安安静静去下一世,可连天意都在帮她。高傲跋扈的太师跌落凡尘,又病又残。
公主既怜悯,想拂去他身上尘土;又残忍,止不住想看看病梅经霜是否更艳。
“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告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