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棵孤独的树遇到一只受伤的猫

    可永渡只是定定望着燃烧的火焰，嗓音平静：“你要回哪去？”

    延净站在门边，看着他纷乱的卷发，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为他梳理的念头。在他昏迷那夜，延净用毛巾为他擦净发梢的污血，曾以指为梳，将那头铁锈色的卷发梳理了一遍，直至今日，手指还依然记得穿过发丝的触感。

    人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座破烂的小庙，生老病死，都与这方小小的天地有关。

    延净起初并不适应，但师父却安之若素，他便只能跟着入乡随俗。而到现在，他自己也已习惯了。

    那时的延净不明白。

    延净心里叹口气，想起庙里还剩下些修缮材料，便要转身去取。

    直到如今，娑罗树依然如故，只是庙愈发地衰老。

    冷淡的声音响起，延净停下了动作，回头去看开口的男人。明教弟子懒洋洋坐在供桌上，歪着脑袋，无聊地甩了甩手中弯刀。

    十四岁那年的十月，师父永渡也入寂了。延净一个人为师父举行荼毗仪式，天空依旧无风无云。眼前的火焰仿佛与十岁那年重合，他透过扭曲的热浪，看向前方的娑罗树。娑罗树已结出了果，坠在枝头，像一滴滴欲落的眼泪。

    而现在，明教弟子霸占着僧房，将延净挤到了方丈室。延净想大约是因为他没进过方丈室，不知道这处比僧房要更精致些，不然他一定会拿着刀，将延净从方丈室里赶出来。

    这里香火并不旺盛，盖因位置偏僻，村子不大，村民人数也不多。但村里的人依然时不时会来求佛，也只能求这一个佛。

    庙里不存在什么结夏安居，一年四季都有人打扰。村民们年少时求姻缘，成亲后求子，得子后求一枚平安符，失意时许愿，得志时还愿，死亡后来请一场法事。

    明教弟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僧房内，房门紧闭着，以免让前来烧香的人看到，偶尔没人时，会坐到大殿里发呆。延净不知他在房内都做些什么，只是每日固定时间会为他送食送药。

    不怪延净想不到，和尚怎么会需要梳子呢？这座庙里从来只有短缺，就没有多余的东西。庙实在太小，一切从简，因此也根本无法将那些清规礼法繁文缛节照搬过来。

    这时，延净才终于想起，庙里没有梳子。这些日子，明教弟子就是这么以指为梳，勉强将头发捋顺。

    此刻延净从明教弟子手中救下佛像，细心检查了一下。佛像脆弱不堪，手臂弯折处本就开裂，这会儿被弯刀戳得破破烂烂，表层的棉花泥与内里的粗泥麦糠碎在一块，像灰尘一样风一吹就往下落。

了视线，延净转头，看向身旁的师父，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延净话音落下，获得了个轻飘飘的白眼。明教弟子冷着脸，兴致缺缺地跳下供桌，大步迈出大殿，接着“砰”的一声——是僧房门甩上的声响。

    老和尚被埋在娑罗树下。

    这头卷发或许曾经很长，但现在只到肩头，发尾齐齐整整，像是用刀割下，此刻铺散在床上，乱糟糟的，在阳光下显出颓败阴郁的色彩。

    “佛为增上缘，修持愿力，以观佛身，见佛心。”

    “既然靠自己，还拜佛做什么？”

    被鸠占鹊巢的僧房主人站在大殿中，有点无奈。

    他躺在床上没起身，看起来不大高兴，嘴唇抿着，只冷冷瞟一眼延净，头一偏，将脸颊埋进头发里。

    他在十一岁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同样的回答。

    现下延净将佛像手臂修补完毕，想起化斋来的食物还未给那人送去，便端着碗，敲响了僧房的门，却不想门未锁，“吱呀”一声打开了。

    这座庙里只有两间厢房，处在大殿东边，原本只有老和尚一人，他住靠内一间，当作方丈室，另一间留作禅房。延净师徒来到后，便将禅房改作了僧房，后来老和尚圆寂，永渡住到了方丈室里，再后来，延净依然住在僧房内，方丈室留作了禅房用。

    “这佛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指望它能普度众生吗？”

    “众生非佛度，自性自度。”延净看了眼被那人坐得有些凌乱的桌布，合十回道。

    甚至老和尚当年还兼了为人诊脉看病的活。延净第一次知道的时候目瞪口呆，他看着老和尚眯缝着那双老眼昏花的眼，哆哆嗦嗦去抓药，简直心惊肉跳，生怕他抓错药把人医死了。

    十二岁亦是如此，然后是十三岁。

    延净不自觉去看他的头发，卷翘，丰密，蕴含着生命力，却是铁锈般的红棕色，像鲜血干涸，一种破败，不祥的颜色。

    延净与师父所在的少林寺，以及一路云游挂褡所去的大寺，殿内大多是金贵的干漆夹纻像，而这座破庙，建的佛像还是最笨重的木骨泥胎。

    到了十四岁，他已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

    延净一眼便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男人。就快到春天，今日天色晴朗，光照进来，室内一片清亮。明教弟子穿着延净的僧服，过分苍白的皮肤被光染成象牙白，弯刀放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