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名字已经商量过两轮了。
珍卿和三哥在孩子未出生时,就晓得会有人争着给他取名,他们商量只要名字意头不错,唤起来也朗朗上口,命名权就让给长辈图他们高兴也不妨。谢董事长对三哥跟珍卿的孩子,也着实是翘首企足,切盼久矣,但也没想跟杜太爷父子俩争命名权。那其他人就更不会跟他们争了。
可就这父子两人意见却有龃龉,不能就新生儿的名字达成一致。
杜教授说现在是大危之世,孩子要像古之君子自强不息,取名“君健、行健”都可以。也借《易经》中“蒙以养正,圣功也”“大人虎变,其文炳也”“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等,取出了“蒙正、文炳、惕若”等雅正名字。但杜教授自己最钟情“君健、行健”,认为这二名唤起来清晰爽利,内中意思也令人盎然振奋。其他人也都觉得很不错。
可是杜太爷这位乡土文盲绅士,却觉得杜教授取的名字没一个有福气,其实他就是要争重孙的命名权。想当年,杜太爷老婆生儿育女他没能赶回家,儿子的命名权交给族里的老先生,女儿是亡妻景氏取的名字,珍卿的名字是她父母给取的。想他儿女孙辈都没有捞到命名权,这一回生重孙子他可算是逮着了。
杜太爷暗自思忖掂量了大半年,以他资深文盲土财主的大脑壳,想出他以为至为妥帖的名字——“保堂,傅堂”。杜太爷说他叫算命先生给算过,又请教过其他博学长者,自己也琢磨过很长的时间,说珍卿的这个孩子五行缺水,用“保、傅”二字都非常利他,而“堂”字是他们族中的辈派,这个是一定不能丢的。杜太爷还给孩子取了小名叫“庆喜”,新生儿才生出来没有一天,他对着孩子总爱叫“小喜儿”。
听了杜太爷父子的取名轶事,心累身累的珍卿没有做声,看看身边黑红闪烁的婴儿“杜保堂”或“杜傅堂”,瞬间感觉自己生了一个乡下土财主,还是一个中年的乡下土财主。那小名“小喜儿”也够叫人琢磨的,去掉“小”字就能唱一出白毛女了。
杜太爷跟杜教授爷俩赛着不着调,别人来调解名字之争都不合适,还就得珍卿本人来帮忙调解。珍卿仗着自己是产妇肚子还疼,就拍板定下“杜保堂”作学前的名字,“杜行健”是上学以后的大名。
杜教授觉得珍卿折中得很好,杜太爷犹是嘀嘀咕咕不满意,觉得自己煞费苦心想的好名,被谢公馆识文断字的人们小视了。可他见珍卿小脸苍白可怜的,这一小养大的孙女才给他添了重孙,杜太爷怎么想都舍不得骂。但他转出病房把杜教授堵在墙角,东拉西扯地胡乱骂了一通,把杜教授骂得狗血喷头,摸门不着。
最后,杜太爷嗡声嗡气地抛下一句:“等我死了你们再改名,哼,眼不见心不烦。恁好的带福保命的字,你们好话儿一点听不进去。”杜教授被骂得晕头转向的,只得跟一块听训的谢董事长苦笑。名字上的章程就暂时这样定下来。
珍卿生这个头胎是顺产, 加上怀孕时保养得好,三天后跟孩子一起回到谢公馆时,她感觉身体上已经不大痛。汤饼会时近处亲友过来热闹一番, 之后便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家中众人对她坐月子都上心,一应衣食用物都备得妥妥的, 秦姨和胖妈两人负责照顾她跟孩子子。三哥为照顾他们母子也不出差,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也每天过问。而四姐的公婆听说大儿媳怀孕, 又带着小儿子一家来到海宁, 四姐过着甜蜜又烦恼的孕期生活, 偶尔抽空过来瞧瞧珍卿和小婴儿。
珍卿天天鲫鱼汤、猪蹄汤、莲藕汤轮换着喝,小米粥、大米粥、红豆继变着法地吃,待稍微能吃一点正常的食物, 一天三顿饭的花样就更多了。珍卿是以经常自省而知足,虽然生在风雨飘摇的乱世,她小时候在杜家庄也是大小姐, 在谢公馆的生活也是多数人难以想象的, 比多数人幸运应对苦难就不妨比多数人从容了。
珍卿因知足而审视自己的幸福, 有时也像前世念过的课文说的,也会有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总试图做点事平复这一份愧怍。她想为他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为此,今年的教学和著述恐也须暂且搁置, 都为他要为别人做的事让步。可她也常跟人说健康是第一紧要的, 就按捺着性子慢慢在心里绸缪, 在心里筹划好才跟三哥商议, 商议期间三哥帮她补阙计划, 最先生是由珍卿自己筹措资金, 然后再拿着钱和计划跟教育基金会讨论,等珍卿身体大好再循序渐进地实施开。
与此同时,珍卿请三哥开始跟杜太爷透底,他们对战争局势很不看好,海宁将来也免不了战火纷飞,珍卿要和丈夫孩子要搬到梁州工作生活。
这一日春雨潇潇人静花悄,杜太爷初初听闻以为是一时的,说跟他们到西南走走也不妨。可孙女婿说他把产业都变卖南移,把西南置产的凭证拿给杜太爷看。杜太爷不管看不看得懂文字,他倒看得出钤的印不是好造假的。
杜太爷颇觉不能招架这个现实。人岁数大了多半是故土难离。他所以远离乡土常年住在海宁,是跟珍卿相依为命多年习惯了。他这些年盼着珍卿结束学业阖家团圆,心里早不知琢磨过多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