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唐?李白。
──拟古十二首?生者为过客。
纪爷爷说,那是顾盼晴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首诗。
虽然顾丰鼎老说,穆容雅(顾盼晴母亲)就不像个女孩子,总是喜欢那些太过淡然的诗句。听起来像抱怨,可是纪爷爷知道,不管这个女孩子究竟是如何的,顾丰鼎都会喜欢,并且喜欢得不得了。
他还记得,那时的顾丰鼎还很常笑。
也记得,那时他总喜欢搂着夫人的肩,就这样什么也不说,两个人依偎着坐在后院的水池边,静静待着。有时无事,甚至一待就是大半日。他们看拂晓、看夕阳、也看银月当空;看飞鸟、看星辰、也看云卷云舒。
一双人,两道目光,眼中映着时光恍恍,静看岁月流淌。他们曾许诺,说要携手看遍天地苍茫,如此暮暮朝朝,如此天荒地老。
那时,纪爷爷也总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们这样就能永远。
以为,他的大少爷一身的风雨,终是拨云见日,迎来响晴。
却不想,上天绕了一个弯,终究又与他开了一个,半点也不好笑的大玩笑……。
期末考的那一日,拂晓时分,雾靄深沉,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顾丰鼎下了从加拿大飞往台湾的班机,到家的时候,天都还未亮。
今天是顾盼晴的生日。
同时也是挚爱妻子的忌日。
以往的这一日,他都是能逃多远是多远,恨不得就这样远远消失算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记住了,这一年,是第十六年──穆容雅曾与他相约,待女儿十六岁,要他们一家人都腾出时间,找一天,去看海吧。
而今天,恰好就是第十六年。
他千里迢迢,最后一刻终于下定决心,自加拿大赶了回来,放弃了两个建筑大案不接,损失了不知道几个亿,只为了对他们的女儿说一句:找一天,我们一家人,去看海吧。
然而,他什么都还没开口,眼前这个穆容雅曾经拚上性命,好容易才得来的孩子,竟是用一身的伤痕迎接他。
顾丰鼎气得想破口大骂,可是他不行。
这十六年来,他甚至未曾一日尽到身为一名父亲的责任。
他如何能行?
清晨。
顾盼晴转下楼梯角,顺待交代了声跟在后头的小廝,她房门口的那盏水晶灯坏了,要他拨空换一个。那灯开起来闪烁,扎得她眼疼,不开又太过昏暗,总让人不舒心。
她说怎么坏了那么久,就没有人发现呢?
跟在后头的小廝没有回应,然而她问了这一句,本也就没打算要得到任何回应,只是一如往常走了层层廊道,转了无数廊角后,才终于到达客厅。
顾家真的很大,大到甚至住在里头数十馀年的人,彼此都还很陌生。
她瞥了偌大厅堂一眼,因为角度的关係,所以并未瞧见埋在沙发椅里头,睡得正酣的顾丰鼎。有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唐文哲的家,不大,却十分温馨,很令人嚮往。
她垂垂眼,接过后头女佣递来的书包,旋过身,便要朝大门走去。
不想,后头却传来一声叫唤,不是唤她的,却还是让她佇下脚步,足足恍神了十秒,方才缓缓回身,举目望向客厅深处。
「鼎爷,您怎么睡在这,会着凉的。」
开口的是前段时间,顾盼晴在大雨倾盆中「赏鱼」时,着急准备毛巾与外套来的两名女佣其中之一。她此刻正拢着眉,神情担忧且复杂,像是在说:怎么这对父女俩都让人这么不省心?
顾盼晴回身的瞬间,正好对上顾丰鼎素来沉歛的视线,眼下因为刚睡醒,还有些矇矓,却比平时更平易近人了几分。
此刻,时光静默。
父女无言相望。
顾盼晴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却也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顾丰鼎出现在家里头的时间很不固定,可是,顾盼晴却清楚记得,以往,她生日的这一天,顾丰鼎是一定不会出现的。
没有特别的为什么,她就是默默记住了这一天。
顾丰鼎绝不会出现的这一天。
可是现在,他却就坐在那里,与自己无言相对。
莫非她真的记错了?
半晌,顾盼晴在那双肃歛的眸底隐隐瞧见一丝暗火扰动,方才想起自己一身的伤,眼下右手臂还打着石膏,思及小夫人还有二太太对此事的反应过度,她不禁向后缩了一缩。
「我自己摔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虽然这是大实话,却并非是她忽然良心发现要替魏蔓婉开脱,而是她真的无法想像顾丰鼎的反应。
顾丰鼎听罢,又歛下眸,沉默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