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的梦如潮水般退去,残留的情感像蜗牛行进的轨迹,透明又黏糊糊的。这是一天中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有时候是位于审判下的心虚胆怯,有时候是毛发倒竖的恐惧,吓得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有光的地方去,有时候是刻意将荒唐的幸福实现,等着理性夺回主导权,制造的反差令人冷汗涔涔。这些梦都是情感在先,然后大脑添加背景素材进去,紧张、隐秘的情感的场景总是在幽暗的楼房走道、潮湿的雨夜小巷,被讥讽、满是妄想的情节总在明亮的教室、午后烈阳照着的水泥地上演。
回忆也多是如此。我还记得那一次,敞亮的教室被光影分割成天衣无缝的两半,一面暗如水底,水流冲过般沁心的凉,亮的那部分则泛着白金的颜色,桌椅、黑板都不是金属制的,反光的银辉却晃得睁不开眼。森景唯久和另一位同学站在教室门旁的光影交界处,看着我,微笑,说话。还有一次也是如此明亮,轮到我值日,课间我在擦黑板的时候,最近常来串班的森景唯久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我喜欢你,但是那个声音已经模糊掉了,没能在时光的磨痕里保有形状,我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然后擦完黑板的我回到了座位上。还有空旷的操场,隔着很远我也能闻到森景唯久身上洗衣液的香味,我总是低头走路,循着香气一抬头就能找到他的踪迹,和朱鹭辉叶不同,朱鹭辉叶身上从不会有浓郁的清香。但是最近他不怎么来串门了,某天开始也不再去天台,天台的锁除了周一仍挂得好好的。
是因为平时聊的话题太无厘头所导致的吗。是因为我对冒犯别人自尊的事乐此不疲吗。我有些不习惯,思索着背后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恶作剧太过分了吗。我的右手边坐着L同学,因为坐得近,一捧一逗互相抬杠的话也有过不少。这个男同学性格与我相仿,有着年轻人独有的心高气傲,和看不顺眼的老师对着干,但他同时又很随和而幽默,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可惜有俗话说,幽默的人一般心胸都不太开阔。L同学和常与我来往的X同学是以前初中的同班同学,X同学有一次告诉我,L同学在偷偷写有趣的日记,感兴趣的话一定要看看。我心领神会,平时经常看到他在写的一个牛皮纸A4本,于是再一次周末摸进校园,从他的抽屉精准找到那个本子,然后就地批阅。内容确实非常有趣,他自诩人类观察员,专门给认识的同学评头论足一番,谁和谁恋爱打得火热,谁和谁有交往的苗头,前女友何时开始准备无缝衔接,X同学不足为虑,森景唯久此人心机很重深不可测,筑山乐乐这个臭女人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居然专门给我写了一页,那三个加大的行楷字写在页面正中,我乐得实在不行,于是用红笔在旁边批了一个“阅”字。后面半本是他写的小说,没有剧情也没有人物,多余的场景描写流溢而出,净是些玩弄词藻、空洞无物、比喻牵强不知所云、一个劲儿写长句子、初学者才牵强附会的东西。但我还是说,很有趣,想继续看,鼓励他的创作,是在我偷窥他的秘密日记这件事被他暴露给全班同学之后,亲口对他说的。班里的同学非常善良,没有借这件事刁难我,因为我本来就背离集体,我也对披露观察日记的内容没兴趣。可是森景唯久听闻此事时,一定很失望吧,我做出这么侵犯别人隐私的事情,就该感到羞耻,刻在大脑的记忆深处,作为枷锁,禁锢我今后一切类似的冲动行为,直到冲动成为尴尬的前兆。但是他有良好的教养,不仅没破口大骂,连恶心都没说过我,更不用斥责我这次的恶作剧真的很过分。他就只是盯着我,凝视着我,让我的身躯越来越有怪物的形状。
森景唯久,你知道,其实我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幸福,当你面临雷同的场景,一点火星就能把重新粉饰精心构筑的残缺回忆点燃,深埋的真相就会复苏,潜伏的情感再次捕获你,你来不及同时挡下来自十六个方向的攻击,不然这实在解释不来那熟悉无比的既视感。他们无心的玩笑满是恶意,让你做他们权柄的陪葬,真正的侵略者,而你又把这样的行为传递给了下一位。为什么你又成了他们中的异类?他们丝毫没想过你们是一类人?我害怕个体间差异的鸿沟让你无法感同身受,但是身处这个时代你要明白。尊严不名一文,喜剧随时都能让它破碎。
啊,我又想到了,我想起来那天你在教室门边,和那个女同学说的话,你看着我对她说:“她好有趣啊。”,因为教室太小了,小得刚好我能听到别人的流言蜚语,所以才能连你这句也听见,那时候我知道了异类在人们眼里真正的模样。我们的日常生活行进在轨道上,期待节假日把我们解放出来,期待途经平静小镇的马戏团带来狂欢,为此不惜付出生的代价。原来,这就是我的角色。
但是那股馥郁的芳香消失了,与此同时我的角色任务也走到了尽头。我的行事风格也是和游戏人物一样有迹可循的,我不过是在无止境地机械反弹式地报复,就为了一个只有我能轻易接受的理由。那些无所顾忌的言辞都令人厌烦了,丧失了新鲜感,深究下去徒劳无益,是依附于别人才得以展现的技能,实在没什么可自得的。然后他第一次露出鄙视的表情,像是被人教唆般,很不习惯地说:“讨厌你。”,我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