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起课本,低头伏下,假装翻书的样子,微微侧头,越过书页的界限,看到的景象是……
他坐在最后的座位上,漫不经心地望着书页的模糊白边。不,应该是书页遮挡住的窗边,窗口所框住的一碧如洗的天空。他在想什么呢?
一个青春期的男同学,心里所装的东西不会超过一个教室,一个游戏,或者一个人,至多还能加上淡淡的忧郁,无聊的忧郁。因为我知道,他是肤浅的,尽管他有一张姣好的皮囊。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我这边,我急忙回过头来,不再看他。我也不再装作看书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塞在课本下面,进行今天的记录:
4月7日 今天猫咪仍趴在树上,虎视眈眈地观察室内书桌前的作家。它以为树叶是完美的伪装,殊不知作家早在几天前就发现了不进门的访客。黑猫和作家对视了,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黑猫颜色不明的杏仁形瞳孔和他的视线交错后,又望向远方。
然后搁笔。这是我所创作的小说,暂时还没有名字,人物和小说的名字皆没有。我并非是如实记录生活,但这位少年确实是我的素材来源。
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脸,他的肤浅,因为他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说话也在微笑的双唇,白皙的皮肤(我很想揉捏试试看,一定会泛红),浓眉,高鼻梁,柔软的黑发,他和我们一点都不一样,尤其是和我。
我和他究竟谁是这个班级的异类却未可知,因为他只是长相俊俏犹如混血儿,而我是游离在集体外的踽踽独行者。在这一点上,我羡慕他身边的同伴,仿佛在他身边,就可以拥有他的脸,当人们施予某个人关注和声誉的时候,旁边人也能享受溅射到脸上的水花。
我听见的声音则有别于这些水花,但现在我已经置之度外——无非是毫无根据的猜度,颠倒黑白的判断,不负责任的中伤。如果把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抓出来,他一定会哭着澄清自己是最洁白的羔羊,而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直到他求饶。这样的审判游戏,我也累了,不止在脑内模拟演练,我好像真的有这么做过,最后都会变为法官与被告是同一人。
但我绝不会认为我是他,或者他的不完全体。我只允许自己是筑山乐乐,这个名字承载的十七年人生。
课本再次立起,余光瞥到的图像和刚才有所不同,我蓦地意识到: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盯着我,用那对深邃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早上的课往往就这么度过。老师的讲课内容渐渐流向远方,有板书便记,没有就放任本子一片空白。时不时看看这里瞧瞧那里,不经意回忆人生中某个片段,重新品味一番腐败的陈酿情感;脑子里充斥不可名状的杂音,变着法地无限循环;思维没法用语言捕捉,尝试的瞬间已经丧失原貌。
在这种消磨方式下时间流逝得飞快,中午的午休时间迅速来临,我一如既往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吃光早上准备的盒饭,然后去教学楼天台。
通往天台的门只在周一开放,我偶然得知了这个秘密。铁丝网护栏年久失修,平时锁着门是为了学生安全着想,而周一是每周例行维护设备的日期吧。
今天天气很好,想必课上他看见的天空也是这样澄净,有大片的流云。我靠在供水塔下方的建筑墙上,这里的荫处凉津津的,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起码在处处不顺眼的学校里头是这样。
“啊!”
某处传来惊呼,打断了我闭眼冥想的美好时光。
我绕着建筑走一圈,在背面向阳处发现了盘腿坐在地上吃午饭的戴着眼镜的男同学,他也发现了我。
“刚才手抖没夹住菜,不小心掉地上了,嘿嘿。”
“哈……”
“我上来的时候发现了你,你好像在想什么东西,怕打扰到你,所以换了个地方坐。”
“唔……你一般是坐我那个位置的吗?”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里能上来来着,哈哈哈。”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筑山乐乐。你呢?”
“我是C班的森景唯久。”
“是么,一个人来这里吃饭,为什么不去食堂?我听说C班气氛活跃,同学老打成一片。”
“欸?我、我没有被欺负。”
“我可没说你被欺负了……”
“啊,是,哈哈……”
“初中的小孩才喜欢那样,高中生不再玩模仿大人游戏,而是探索自己能成为怎样的大人,谁有那个心思想着欺负谁。”
“嗯,班上的同学都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食堂?”
“……有时候太吵了,人很多,然后……就不太想去掺和。”
“啊,我明白了,你是那种对声音很敏感的人。比如会很在意吃饭吧唧嘴。”
“还好啦。有时候是会注意到,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你真善于表达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