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
无穷无尽的倦意如同大海般迅速淹没漱玉,他的脑海里只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比起悄无声息地自裁,能够最後地为裴梦瑶出一点力,死在他的怀抱里,自己是多麽幸福。
这就是漱玉最後的知觉。
黑暗如同打翻的浓稠墨汁般不断蔓延着,好像只是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漱玉才渐渐醒转过来。
彼时,漱玉正躺在陌生的寝殿里。
这寝殿的陈设比海棠馆的要华丽得多,炭红金兽,宝薰轻度帘幕,深锁粉窗兰牖,绿檀屏下玉成围,银骨炭燃烧的啪啪声不时响起来,银吊子里熬着药汤,不断发出熬得沸腾的咕噜声。?
漱玉面如死灰,双颊消瘦得连颧骨也凸出来了,青丝垂落腰际,使他看起来更是虚弱不堪。他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雀金呢绣兰桂齐芳罗帐,罗帐上悬着四个天华锦香囊,香囊里散发着甘松香的香气。
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只感到四肢酸软无力,嘴巴里极为苦涩,嗓子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茶茶一直守候在床边,他一看见漱玉醒来便忙不迭地命身边的阍寺唤来太医,然後小心翼翼扶着漱玉坐起来。
漱玉感到胁下一直隐隐作痛,不自觉地想要抚摸那里,茶茶连忙道:「娘娘且慢,伤口还没有长好呢。」?
金炉细爇沉烟,茶茶给漱玉喂了酽茶,嘴里倒豆子似地道:「娘娘您总算醒来了,您觉得怎麽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漱玉斜靠象牙雕折枝石榴枕屏,逐渐想起昏迷前发生的种种。他喝了一整碗酽茶,但喉咙还是很不舒服,可是他依然艰难地开口问道:「殿……殿下呢?」
他最关心的还是裴梦瑶。
茶茶笑得合不拢嘴地道:「娘娘可不能叫殿下了。娘娘晕迷了那麽久,不知道陛下已经登基,这里就是娘娘以後居住的望舒殿。」
漱玉黯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泪珠莹然。这一激动牵动了胁下的伤口,他剧痛得几乎死去活来,只能有气无力地道:「这……实在太好了……」
小阍寺把热好的药汤奉给茶茶,茶茶给漱玉喂着药汤,绘声绘色地道:「当时娘娘受了重伤,血流个不停,还是陛下亲自抱着娘娘,冒着那麽大的雨跑到太医局里,好让太医令能够马上给您止血包扎。太医令还说,幸好陛下去得及时,否则娘娘……」
茶茶顿了顿,给自己掌了几下嘴,陪笑道:「是奴婢多嘴了,总之陛下和娘娘也是有福之人,这福气是怎麽样也用不尽的。」
太医令负责料理漱玉的伤口,事无大小皆是照顾妥当。一开始漱玉甚至见不得风,遑论见到裴梦瑶,只能留在望舒殿里养伤。
过了大半个月,漱玉终於能够下床行走。那时候已届深秋,茶茶挑了个温暖的日子,搀扶着漱玉在望舒殿和毗邻的素馨园逛了一周。
甫一踏出寝殿,漱玉才发现望舒殿比他的想像中更要奢华,当真是赭黄日色明金殿,金阶铸出狻猊立,玉树雕成狒??啼,犹垂三殿帘栊,蟠桃已结瑶池露。
穿过傍湖开径,但见秋风起,汀莲凋晚艳,千林摇落渐少,石阶嫩苔无数,越过拱桥便是栽槐夹道,种菊盈轩,就算是秋暮时份也别有一番风味。
主仆俩走走停停,本来茶茶只打算带着漱玉看看望舒殿,但漱玉的心情不错,便顺度去了素馨园,在园子的烟景亭里用了午膳,结果足足花上了大半天,漱玉只觉得这两个地方加在一起好像比昔日潜龙邸的内院更大。
夜里,帘幕金风细,香篆迷蒙,茶茶侍候漱玉就寝时,纵使漱玉已然精疲力尽,可是他还是撑起精神,期待地问道:「明天我们要去宫里的什麽地方?」
茶茶的面色微微一变,嗫嚅着不敢回答。
漱玉很快便猜到背後原因,微笑道:「我身为男子,却同时是陛下的妃嫔,为免混乱皇室血胤,虽然今後我住在後宫里,却只能留在望舒殿里,无旨不得踏出半步,对吧?」
「这的确是陛下的旨意。」茶茶略略踌躇,说道:「望舒殿历来是……贵妃娘娘的寝宫,但素馨园本是後宫嫔御消遣的地方,陛下却连带着把整个素馨园也赐给娘娘了,成为望舒殿的一部份,陛下也是担心娘娘……会寂寞吧。」
即使休养了这些日子,漱玉看起来还是病恹恹的,凤钗斜褪鬓云松,瘦觉玉肌罗带缓,他浅笑道:「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茶茶松了口气,他跟着笑起来,说道:「而且,在娘娘从太医局里送到望舒殿之前,陛下特意命人好好地修葺了望舒殿一遍,那些修葺全也是按着娘娘喜欢的模样呢。」
他指了指窗外,献宝似地道:「从前水镜阁里有几株樱花树,陛下特地下旨把樱花树搬到这里,明年春天就会开花的。」
漱玉轻轻一笑,原来裴梦瑶还记得那些盐渍樱花。
待茶茶吹熄银烛,行礼告退後,漱玉悄然撩起绡金绣芍药罗帐的一角,默默地看着窗纸上的玲珑透月。
这里的明月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