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被压垮的车门被人轻而易举地拽离,呛人的烟雾中,克拉拉身侧的车后座上,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女人包裹在贴身套装中的躯体,一半是肉体紧绷的曼妙丰腴,而另一半是光秃骨骼支撑起的嶙峋怪异。
克拉拉在她的弥漫着雾气一般朦胧的眼中,看见了深渊的血样。
“两个选择,你是要救他们,还是只有自己活下去。”
一半完好一半腐败的女人贴近了她,如烟雾缭绕的声音,诱惑着她作出万劫不复的抉择。
无法摆脱的家庭悲剧是与她一同生长在死室的有毒植物,日复一日,逐渐茂盛,攫取所剩无几的氧气。
直至此刻,她感到快要窒息。
“我……要活下去,让他们……去死吧。”
因恐惧而紧缩的瞳孔,在吐出罪恶的词句时,因释放出所有恶意而愉悦地放大。
“不愧是我选中的躯壳。”
女人玩味而赞赏的笑意浮现在如血深红的唇边。
罪恶的果实终于成熟。
无人听见角落里,残缺的畸胎,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将死之际,被遗忘的过往,从荒芜岁月中再度复苏。
回忆断续,如错落的玻璃碎片,握在手中,割破掌心,早已干涸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石块沉没的清澈水音最后一次将他从无从摆脱的昏沉中唤醒,伏钟睁开眼,久不视物的眼前黑暗褪去,一片迷雾般的虚无在他的四周蔓延。
他静待着袅袅雾气徐徐四散,旧日的场景像陈旧斑驳的画卷,一尺一寸在面前展开。
伏钟看见泯灭于尘埃中的年少轻狂,那时的他心中有太多不可舍去的执着。
追逐于实现伟大计划的绝对力量,期冀于彻底摧毁产生邪恶的根源,想要将那个构建在残缺的、贫乏的和虚伪的压迫和奴役之上的世界付之一炬。
在诸神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敲骨吸髓一般的朝贡时,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之上先一步醒来,义无反顾步入人世肮脏的泥沼。
享有着一切的占有者和卑微愚昧的奴隶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
世上没有可以事先预料到一切可能性的斗争,毁灭坚固的旧牢笼,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所以他任由自己的双手染满血腥,牺牲能牺牲的所有,走一条注定将受到同族诅咒与将被拯救者遗忘的路。
他太执着于将真实代替幻想,在无数个昼夜不眠的日子里一往无前,却忘记了身后那双虔诚注视他的眼睛。
被以苛刻得近似于要求圣徒的规矩约束着的程见微,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藏匿起如血的眼瞳和锋锐的利齿,被局限在南正殿的一方天地中,只为他的喜怒哀乐而活。
以旁观者的身份,伏钟更能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冷静又残酷地一次次漠视程见微眼中的热烈。
朝夕相处的漫长岁月里,没有一次,他曾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直到毁灭一切的恶战前夕,他还告诉程见微不能轻举妄动,要听他的话,等他回来。
那时他不知道,最后告别的话,会将无辜的程见微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被一句空洞的许诺困死的凶兽,眼睁睁看着刀山火海将之吞没。
死不瞑目的眼中,在被焚成灰烬的最后一刻,还深深镌刻着执迷不悟的爱意。
最终他救了辽阔大地上的太多人,却唯独没能救得了一直等待他回头的那一人。
再长的回忆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伏钟在漫长的别离后再次重温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破碎的画面像盲目的扑火夜蛾,翅粉带着微弱不堪的磷光,飞舞着,在他的眼前化为余烬。
当他在静止的时光中闭上干涩的眼睛,复而再度睁开的时候,此时他正置身于压上全盘赌注之时的地下陵墓中。
他端坐在毫无涟漪、静如明镜的广阔水面上,膝前的棋盘,永久定格在对弈未尽的残局,棋局对面,沐于万丈宸光之中的西王母无声与他对视。
纷虹乱朝日,破碎的霞光流逝在至高无上的神明眼中,映照出他的死相。
“还剩最后十日。”
寒彻如井冰的声音道出他的死期。
话音刚落,白玉一样的指尖在层层叠叠的云锦中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还未来得及落下的棋子坠落,砸乱了输赢未定的棋局。
被微风轻轻拂起的如雪长发,一寸一寸变黑,化为所有伤痛还未曾来得及刻下之前的乌黑。
束缚着他多日的锁链尽数断裂,唯余背脊和腕踝处的圈环和楔桩,如象征性的烙印一样仍旧保留。
伏钟从深陷在幽暗中的殿室中走出,沐着如水的月色,来到偏殿旁那颗根茎虬结的槐树旁。
几近枯败的老树在他的注视下燃起熊熊烈火。
承载着所有眷恋回忆的幻境就此崩裂成虚无的碎片。
十日,已经足够完成未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