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是个好人。”八万的声音又在他身前响起。
“咱们私下里都说,京师黄粱米,一半米膏虫。高门大户里没有什么人是干净的,泼天的富贵,都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便是被冤死了,也是他们活该。”
“可自打第一眼见到公子你,八万就觉得亲切。即便公子今日抓着我的衣襟,对我横眉冷目,我也还是要这么说。”
他望着凌萧,枯槁的目光中掺杂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温情。
“因为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外表冷漠,内心却很纯善。虽然话不多,但跟在你身边,没来由地就会觉得心安。”
“呵……公子见笑了。”他敛眸自嘲,“只是一个人在刀尖上走得久了。有时候,也会惦记被人护着罩着的那一点儿暖。”
“有时候……也想就这么把手放了。光明正大地活在太阳底下,跟朋友说说笑笑,一起偷看大街上俏丽的姑娘,夜里喝饱了酒,大被一拥,安安稳稳地入梦乡……”
他一脸享受地闭了闭眼。
“可是不能啊……”半晌,叹息声响起,“二百多条人命,半大的孩子,就这么被人活活糟践了。若是连这个都能忘了,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他紧了紧牙关,喉头上下一滚,勉力咽下心头的酸涩。夜风穿过假山石,发出一阵细碎的呜咽。
片刻后,他睁开双目,眸子里闪过一丝暗淡:“其实,这次把公子牵扯进来,是我最不愿的事。尤其是看到你为贺姐姐,为你那位朋友伤心,我心里更是常常自责……”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八万……也不欠你什么了。”他抬起头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凌萧冷目看着他,“这一套对我没用。”
“呵……”八万轻轻一笑,“公子啊,你误会了。”
“八万知道你的本事,之前不甘心,试着逃过,也被你捉回来了。如今在你手上,八万认命了,不逃了。”
他望着凌萧,目光中一片坦然。
“公子,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公子的高贵与正气,是八万一生难以企及的。而八万受过的苦,也希望公子你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就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八万也希望公子你能安守本心,擅自珍重。如有可能,就远离朝堂吧。那里的旋涡太深了,就算再洁身自好的莲花,也终究会被腐蚀浸染的。”
“公子不如……就像这飞鸟一般。穿林过野,闲时在花枝上打打盹,饿了就去河里抓几条鱼。春来赏花,夏来赏雨,秋来赏菊,冬来赏雪……这,也是我曾经向往的日子啊……”
他说了许多,声音平缓而宿命。
凌萧本不想听他啰嗦,可不知不觉就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他静静地望着他,直到听他说出最后一句,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酸。
“呵……”八万忽而笑了。还是初见时那副天真的,憨憨傻傻的样子,嘴一咧,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可下一瞬,他忽然决绝地咬了下去。带着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就像是在品尝糖果的孩童。
凌萧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掰开他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
大量紫红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一条舌头已经被他咬得稀烂。
极度的震撼将他震在原地,他轻轻颤栗着,双手还握在八万的口边,任由污血将双手染得鲜红也一动未动。
直到八万浑身一个痉挛,软绵绵地歪倒下去,他才猛地惊醒。一把将他抄在手中,他在墙头一点,如利箭般向着弛虞氏的府邸奔去。
疾风过耳,鸟鸣渐盛。天边露出了一丝白线,启明星挂在墨蓝的天幕下。长夜向晚,黎明将至。
可他手中的躯体却慢慢冷却了下来,沁凉的晨风仿佛带走了他仅剩的温度,连带那一丝因为剧痛而不受控制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粗糙的麻衣摩擦着他的掌心,矮小的身躯瘦骨如柴,被他抓在手里也乖乖地一动不动,好像某种受了伤的小动物,不知疼痛,不知冷暖,总是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记忆中那张面黄肌瘦的脸见人就挂着讨好的笑,嘴一咧,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像个缺心眼的憨子。
然后憨傻的模样去了,一张脸被打得山河破碎,鲜血从口中不要命地涌出。
一双淡泊的眼睛宿命地望向自己,无悔无怨,不惧生死,只是小心翼翼地,盛满了对尘世的眷恋,和对光明的渴望。
凌萧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恨他。
“八万,醒醒,天要亮了。”他摇了摇怀中的躯体,低声喝道。
没有回应……
就像抱了个缺斤短两的麻袋,破旧而枯槁的,没有半分生机。
他垂下眼眸,看着怀中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一种陌生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
心中像是被吞噬了一个大洞,很多美好的,被他小心珍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