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乃山东富庶之所,产出非寻常荒僻小郡可比。此地产出的精美青瓷赫赫有名,向北贩卖到高丽、日本,南朝宋人也有使用。至于当地的名人,有汉时今文易学的开创者田何,后来大儒郑康成也曾在此地设书院讲学。
这座城池,如今已被摧毁了。
申末酉除的时候,天光阴郁,浓云四合,而城池里几处火头迟迟没有熄灭,将上空的云层都映作了血红色。赵瑨停下脚步,远远张望一眼,只觉那些翻卷的云层就像是一张张凶残可怖的妖魔面孔。
而他自己,就身处在这些妖魔的注视下,仿佛有剧烈的嘶吼声从空中降下,然后从四面八方汇集,灌入他的耳里。那声音或或尖利、或癫狂、或哀恸、或惊恐,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那声音当然是幻觉,赵瑨很清楚。
五天前里登城厮杀,他的面颊中了一箭,箭簇直透耳后。虽然及时拔除,但伤口一直剧痛剧痒,从昨晚开始,他的额头滚烫,耳朵里也嗡嗡的,总有各种各样的怪声,喝了好几副汤药,也不管用。
亲信的护卫送走了军医以后,暗中哀叹。几人都说,这样下去金创怕是会发作成肿疡,随时将有性命之危。
那护卫以为赵瑨不知道,赵瑨实际上听见了。
但他并不在乎。
那次登城鏖战,他本就为了战死而去的,结果中了那么危险的一箭,居然没死,反而把淄川城打下来了,还赢得了蒙古贵人的大大赞叹。对此,赵瑨只觉得荒唐。
而五天后,高烧居然退了,除了耳畔常有古怪嗡鸣和身体虚弱,赵瑨居然别无任何不适……那就更荒唐了!
赵瑨猛地摇了摇头,结果整个人差点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
他的皮靴踩踏地面,咚咚作响。而好些形貌凄惶的本地官吏在他的皮靴边簌簌发抖。
当赵瑨站稳脚步,停留在他们面前时时,他们胆战心惊地伏倒在地。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后蜷缩着身体,也有人偷眼观看他的神情,露出夸张的笑容。
赵瑨厌恶地看他们一眼。
淄川城里那些真正的勇士如齐鹰扬等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便是这些随风倒的庸碌之人。但赵瑨又没法去痛斥他们,皆因他自己,还有身边的无数人,都是这样的。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攻陷飞狐隘口的时候,赵瑨的兄长,本该驻守此地的万户赵珪惧战而逃。赵瑨被落在城里,惶恐怕死,所以领着私兵挟裹县令投降,那时候他的姿态,难道就比眼前这些货色好些?
可笑的是,飞狐隘口正对着蒙古大军突破燕山之路,所以赵瑨投入蒙古军中,比其他人都早些。于是就成了这些人眼里的前辈。而这些人聚集在赵瑨身上的眼光,除了有谄媚和羡慕,还有隐藏着的不甘心。
契丹人不行了,就投降女真人,估摸着女真人不行了,就投降蒙古人,此乃自然之理也。
可是……投降了蒙古人以后,这数月以来的尽情屠杀,难道也是自然之理么?
这数月来,大金国的军民百姓被赵瑨率部杀死的,较之飞狐隘口的军民多出了何止五倍十倍?而他所目睹的,在蒙古军屠刀下的死者,又何止百倍?
赵瑨完全不理会他们。他心事重重,身体也虚弱,但是保持着坚定而迅速的步履,快速走过。
再往前走半里多,就到了昌国城。这是个废弃许久的土城,如今被当作蒙古军前部临时屯驻的据点。
据点的道路上,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味。有些士卒拿着这几日抢掠来的钱财珍玩,比较这收获丰厚与否;有些人把绸缎披在身上,哈哈大笑;有些人掳掠了妇女在此。隔着半堵墙,赵瑨看到他们黄褐色的、赤裸的身子在蠕动,听得到一阵阵低吼声和哭声。
赵瑨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并不喝阻。
几个月的屠杀下来,有人像赵瑨般感到厌倦,感到不适,但也有人沉浸其间,乐此不彼,越来越不像人,而像是野兽。
但这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每一个新崛起的强大部族,都是野兽。既然决心跟随着野兽的步伐,难道还能要求别人洁身自好吗?
昌国城并不大,在人群中曲折穿行数百步之后,抬眼望去,就见到几面旌旗横七竖八地斜倚着。在夜风吹拂下,旗面有时翻卷在一起,有时分开。有一面旗帜上写着“副元帅杨万”,还有一面旗帜上写着“千户石抹勃迭尔”。
蒙古人进入中原以来,授职甚至随意,有时候用金国的官名,有时候用蒙古人的制度。
其实这个副元帅和千户谈不上谁高谁低,就只是个称号。与他们并为同僚的赵瑨,甚至是个百户。但这个百户的职务又是成吉思汗亲授,故而格外尊崇些。
至于济州降将、女真人贾塔剌浑,只有个名字古怪的差遣,唤作“四路总押”。贾塔剌浑自称说,这差遣的意思乃是监军;而其他三名降将只当他是个向导。
旗帜下面,是一处装饰奢华的帐子,帐子里点起了灯,但帐门紧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