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北政所从心底里把左府当成自己人——石田三成定会这样揣测。
若是自家家臣这样无礼而刚愎,家康恐怕早就噼头盖脸一顿臭骂了,但三成并非家康的家臣。
不止如此,他还是从小就追随秀吉的近侍,并自负地认为担负着丰臣氏未来的大任,一贯刚愎自用,以宠臣自居。
最要命的是,秀吉活着时还真就如此看他。正因如此,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他就坚决不肯接受,根本不像个成熟的大臣,实在令人头疼。
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家康内心的波动,或许他原本就想先把家康激怒,再伺机而动……家康比三成年长许多,且太阁生前就曾极力称赞他忠厚正直,甚得人心。可他在三成眼里,却是一个刁钻透顶、令人忍无可忍的奸猾之辈。
眼看家康脸色稍变,三成嘴边反而浮出一丝冷笑——你等着,我马上就把你的伪装剥下来,让你原形毕露!
“夫人到底是把左府当成自己人呢,还是存有戒心?”三成笑眯眯地问道。
家康紧紧闭上嘴,下巴微微动着,似乎正在咬着上嘴唇表皮,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治部殿下,二者恐怕兼而有之啊。”
三成微微一笑,冷冷地道:“这么说,夫人对左府也是半信半疑了?”
“自然如此,也正该如此。治部殿下,人人都想爱憎分明地活着,都想完全信赖他人,但又在不断地怀疑他人。在这个世上,可将信赖与憎恨分得明明白白的人,其实根本没有。”
“左府是说,夫人半信半疑才是真正的态度?那么,左府对三成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这个最好问问你自己!”
家康实在忍不住厉声说道,但马上他又不禁有些后悔——他能否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恶,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居然胆敢试探我!
但家康转念一想,虽说他对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发怒,结果又会如何?那样一来,不也变得和三成一样可笑了吗?
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家康好歹压住心头怒火,道:“治部殿下,世上既无一尘不染之人,也无不可救药之徒。若北政所并未明确说家康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就说明她是一个有识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够了。
怀半信半疑之心,她既无需防范,也不会疏漏,若对固然皆大欢喜,若错也不会无可挽回。你说这天下之事,说穿了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三成微笑点头:“好,长者的教诲,三成谨记在心。”
“那最好不过。”家康随口应了,又道:“既然密葬的事已决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三成面色一肃,道:“正是……关于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说,还要请左府殿下赐教。”
“关于此事,葬礼结束后,我们要立刻与前田大纳言利家商议,然后再请众大老在撤军令上署名。之后,你和浅野长政、毛利辉元三人携令立刻赶往博多。”
家康的怒气慢慢消了,早就考虑好的退兵之策如行云流水般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太过于对答如流。
不过,此时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此前大明册封圣旨上那一句“封尔为日本国王”,让秀吉深感受辱,他为了挽回颜面才强行出兵,最终却郁郁而亡。而事到如今,撤兵一事,却已经关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后,你立刻挑选几名妥当之人前去召回撤离的军队。一旦明军获知太阁去世,退兵怕就困难了,所以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边,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三成陡然抬高声音,这其实是他在担心,担心他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家康反而一愣,皱眉道:“舍你其谁?去了博多,关于撤兵事宜,还要多和诸大名商议。这个自不必说。另外,一定要紧紧抓住毛利和岛津。掌握了毛利,中国地区就不会乱;控制了岛津,九州便也安定了。
你记住,这才是关键之处。当然,我也会立刻让秀忠赶回江户,严密监视东海道动静。如此一来,海内局势就基本安定了。
我这段时间常常想,在病榻上时太阁就总显不安,他一生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缔造太平盛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继承太阁遗志。”
说完这些,家康方松了一口气。如此谆谆教导,即使对秀忠也从未有过。这些话已超越了私怨,似乎是“忠厚正直的左府”献给太阁在天之灵的一片真心。
此时,四周逐渐明朗起来,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阳光射进窗户。三成咬着嘴唇,乖乖听着,又沉思良久,然后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来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礼呢——家康想着,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
可没想到,三成却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动作僵硬,语气生硬地道:“左府,鲤鱼也快要送来了,恕在下先行告辞。”
家康不禁想放声大笑,昨日还在众人面前神气活现的三成,居然作茧自缚,感到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