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上海,夏。
我在华山医院门口,买了一小束百合花,清芬玉洁,抱在怀中,往病房走去。
过道充满刺鼻的消毒水味,鹅蛋脸的姚护士,手捧病历,朝我微笑,老太太今日挺好的,刚还念着吃大富贵的条头糕,老先生便急急忙忙,奔出去买了。
我脸庞勉强浮出星点笑意,心里则担心烈日悬空,外公身体可还吃得消。
旋开病房把手,只见外婆躺在床上,消瘦荏弱,宛如一枚深秋枯叶,上身插满粗长的透明导管,睡梦中,细眉亦微微拧起。
外婆很美,特别两丸水杏般的双瞳,即使人至晚年,依旧澄净如秋水,不带半分世间浑浊。
家庭相册并未留有外婆年轻时的相片,听妈妈说,外公外婆刚来国外时,日子过得极其艰辛,每日都在为生计忙碌,根本没有时间留影。
我不信邪,在厚重泛黄的老相册,直翻许久,方找到一张旧相片。
苍穹湛蓝,郁郁青青的森林间,外婆身穿银红蕾丝连衫裙,乌发逶迤,戴顶墨绿窄边登山小帽,两腿分跨骑于马背,长而薄的裙摆,荡在马肚下方,随风飘曳。
她朝镜头露齿大笑,极烂漫纯真的笑,马匹右侧,挺拔如峰的外公,薄唇微抿,替她轻拉着缰绳。
相片下方写着摄于一九六五年奥地利,我叹气,那时他们已年近半百,真不知年轻时又该是何等韶光惊艳。
粉青色的涤纶布窗帘,高高低低地吹,我将花束插在长玻璃瓶中,又将它置在床头柜,以便外婆一醒来,便能嗅闻这清雅花香。
我立在窗台前,向四周不住眺望,努力搜寻外公身影,映入眼帘的,却只是沉沉的绿与悠悠的蓝。
即使在医院,可爱欢快的海宝,亦随处可见。我几乎快要忘记,这一年是上海世博会,全世界的目光,都往这里聚焦。
对于我们全家而言,这段时日过得颇为辛苦,外婆是在一年前的圣诞节,诊断出肾病末期。
几经治疗,外婆决定在所剩无几的时日里,回乡,落叶归根。恰逢我放暑假,便陪同外公外婆一道返回故乡上海。
门把手又被轻轻旋开,外公手里托着一袋热腾腾糕点,满头大汗,走了进来。
我的外公,实在是位极其英俊的男人,即使他现已年过九十,一鬓银丝,依旧精神瞿烁,身姿挺拔。
我曾听母亲说过,外公年轻时,在上海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这导致我在学习广东话,观看周润发版《上海滩》时,总情不自禁,将许文强代入外公脸庞。
外婆醒了,她很疑惑地盯着外公,不明白他为何一头汗。
林瑾。外公唤外婆名字。
我小时候总觉外公外婆不太相爱,因为他们总直呼对方名讳,与西方人常挂嘴边的达令甜心,相距甚远。
可陪伴这些时日,我才渐渐明白,林瑾陆屿,这四字,才是他们彼此最最温柔的情话。
吃条头糕么?外公望着外婆笑,声音还是这般温柔,让店里大师傅加了好多甜豆沙。
糯白的长条型糕点,撒满金灿灿桂子,外公用不锈钢勺子舀起一小口,喂到外婆嘴边。
外婆摇摇头,眨了两下眼,我没有说过要吃这个。
是这样的,我们都习惯了。这大半年来,外婆总是突发奇想要什么东西,待我们千辛万苦买回来时,她早已抛诸脑外。
无论这样的戏码上演多少遍,外公永远信以为真。有一次外婆在病床上,吵着说她有件白底绣海棠花的织锦缎旗袍不见了。
外公便跑出去,天寒地冻,开车找遍整个华人区,终于寻到一家中式裁缝铺,按照外婆年轻时体型,重新做了一条。待旗袍拿到手时,外婆早已对此没有半点记忆。
外婆除了记忆退化,脾气也越来越像小孩子,她总不肯乖乖吃药,晚上睡觉还会乱扯身上管子。
护士提议,让我们用绳子将外婆手捆起来。我说,可以买最绵软的布料,这样外婆便不会感到疼。
外公不愿意,于是每天晚上,他都握着外婆双手,温柔地,一动不动守着她。
偶尔外婆难受得挣扎,他就将外婆搂入怀中,像哄婴孩般,林瑾,我们乖乖的,不乱动,好不好?
我说过,林瑾与陆屿,是他们彼此才能懂的情话。因为光是林瑾这两字,外公便能唤出千百种声调,外婆亦会从这语气里捕捉到外公情绪,变得安宁。
夜色深重,月华透过窗帘缝隙,幽幽洒入,银光满地,愈发衬得室内寂寂无声。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发现前男友Michael在社交平台,Po出与陌生女孩子的合照。
Fcuk!我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骂完嫌不过瘾,又开了几句国骂。
外婆显然注意到我在生气,她朝我伸出手,很甜地唤我,小蕊。
我走过去,握住外婆右手,视线还凝着笔记本冷冷白光,心里隐隐作疼。
小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