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雨融山,怒风拔云。
未及天亮,府外便传来铁甲戎衣的碰撞声。任葭将菖蒲香篆吊于床沿,静静看了卢煦池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在那清蹙的眉间拂上了一个浅淡的吻。
郝伟利从斗笠边沿的雨帘中望向任葭:“小夹子,就等你咯!”
只见南房烛光微曳,隔绝了绰绰雨帘,屋中的浅淡墨影沉下一阵,又浮动起来,倏地将幽微霓光吹灭了。任葭披甲出门,未佩竹笠,雨水倾泻在脸上,濯得发丝愈发如墨。
“小兄弟,”郝伟利扬起大手烀在他的肩背上:“上路!有命敬爹娘,无命干它娘!”
任葭应着,在杂沓铁蹄声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屏风。
卢煦池在那场雷雨般的性事中大伤元气,昏睡了近三天,才缓缓醒来。睁眼时,房内空无一人,及至府中,才发现,人丁竟已走了大半。
高遂自童蕲宫议事归来,正蹙眉望着地图,厢门却被咯吱一声推开。他抬头,见卢煦池衣着单薄、病容未褪,眉目间满淬凛冽,便叹了口气:“病好了么?”
卢煦池疾步进屋,一把掀下绢帛地图拍于案上,抄笔圈起凤州璩山二处。手背青筋暴起,笔触有些发颤:“行军十日,可至昶厦。届时恰逢隆冬,车、马、兵、囚皆需粮草……璩河成冰、凤山覆雪…您告诉我,该如何攻这城!十万兵马,白白去送死不成!?”
高遂夺过笔,在西南、西北各画一处:“漳兵受敌于吐蕃,东南兵力善于抵倭,陆力疲乏。只有现在出兵,才是天地之和。这兵若不起,便是再无机会了……”他沉声道,“只要撑过了这个冬天……待得春日潮涨,派兵力将那堤坝凿烂,水淹漳军,便可不战而胜。”
“天地之和。”卢煦池跌坐在椅上,面颊血色尽失,唇际颤栗半晌,才惨然笑道:“哪般是天时?哄抢民粮、屠城掳兵……扛到春季变成一堆枯草朽骨,这是你口中的天地之和!”话音未落,一股滞气压抑不住,窜入气管,激起疯狂咳喘来。
高遂忙上去拂,奈何自己周身也是一副残破的老骨,动作一大,竟牵到筋子,软倒在地。
屋内并无小厮。昏暗中,一人咳得近乎发窒,另一人垂垂老矣,二人皆跌坐在地,乍看之下,是一副残雨凄魂的模样。
过了几乎一炷香的时间,卢煦池才撑起身体,俯身将高老扶起,疲惫道:“抱歉。”
高遂用自己布满老斑、嶙峋发黑的手背,裹住卢煦池的双手。烛光下,生命似乎在这凸起的、乌黑的血管中缓缓流逝。
他发出了一声气息微弱的轻笑:“我高顺安一生怯懦,凡是当初敢于废法、敢于伏诛;凡是当年深惟社稷、宣力上谏……你我都不会落得今日这下场……”
“……阿池,”他哑声道,“你的爹娘、你的师父……将来,高老我,也都要在西汴土地上下葬的……”
卢煦池卒然闭上双眼。高遂攫着他的手,像是一株枯木牢牢盘绕在他的脏腑之周,也将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一同引绝了。
冬雨急涨了山涧溪流,被激寒冻在峭间,皑皑透亮,杳凝至云端。寒冬之时,一不注意便将滚下山峰、一命呜呼。因此玉峰人烟稀少,只有寥寥几只肥胖松鼠穿梭于松梢间。
纪元策身披麝皮,穿梭于料峭冰面之上,拨开锐利脆枝。只见前方苌缪洞冰雪尽覆,旧祠堂被拱成了一个雪包。他挖掘许久,才将门前积雪刨得七七八八,进入堂中,一切摆设自上次二人离去后并无变动,连牌匾上挂着的蛛网,都仿佛结了一层厚霜。
他在祠堂中呆坐了几日。饮雪水、食鼠兔,日子与此前的十多年无甚差异。近几月的一切,都在离开军营的那一瞬变成了鹅毛大雪,纷撒到身后去了。唯有卢煦池,教他不愿回想,又脱离不开。这样前后踟蹰,终于还是回到二人厮磨之地,缅忆过后即是释怀。
他将息几日,擦拭了一通堂中石碑。碑文无甚特别,乃是此前某富贵人家的祖碑,密密麻麻刻了些谱牒文献。及至摸到碑下,却找到了几本旧书。
纪元策循光一看,见那旧书有字有画,笔触皆为娟秀,似乎出于女子之手。书中密密麻麻记载了许多奇蛊异术,连此前困住任葭的蛇须,都详细记载在内。纪元策略晓翰牟民间蛊术,书上所列,却仍见许多陌生之处,便在堂内生火坐下,细细研读起来。
直至读了大半,才突而看到夹在书中的一张图。那图乍一看去,跟普通书页无异,展开来才发觉,竟有一尺之宽长,纸上绘制一枚玉玺,六面皆方,上雕玄武金龙,下以篆体刻四字:“赦命安天”。玉玺边缘又注:“翠金之玺,赦命安天,为疏堤之钥,天命之逶迤。”
“翠金之玺”四字一出,纪元策便心下一凛,突而想起此前卢煦池与他说的话来。
疏堤之钥……进兵北上……
那玉玺是否仍在宫中?若是不在,又能藏匿于何处?
他迅速收起那本书,又在祠堂内搜寻半日,见无其他有用之物,这才下了山去。
一路上,纪元策心中揣揣不安,被野风一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