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走了。傅仇把抽了一半的烟放进口袋。下地朝天拜拜。这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啊。他想。傅团长不识字,更不懂什么文化,他只能又拜拜姐姐的亡魂。保佑他活到鬼子死光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他还真想去季医生的家乡看看。又一瘸一拐地回营。
傅仇瞬间对这个救命恩人又多了层喜欢。
傅仇脑壳里不禁开始想象季冷子坐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从此以后他就越发爱往湖边走。终于有一天让他逮到
傅团长始终没有意识到过季冷子的身份。季医生在中华大地上南来北往待了快八年,前两年他应征入伍不远万里从东边登陆,后六年他便从此变成士兵失踪名单中那最不起眼的寥寥几笔。他的中国话混得十分流畅,一直辗转于南方山区,自然带点南方口音。
桑庄上的山高大。像巨人的手掌。春茶就地用黄泥打灶现炒,炒完晒干立马现包运出大山,求得就是个清明第一口鲜。等茶的时候,他跟人一块儿进山“淘货”。背后扎个布袋,头上系个红头巾,标记道路,半天来回,有时能挖到不少宝。
“一根的个嘀格儿树哪,
是女儿家旁若无人的欢快。傅仇对着山点兵点将的拐杖停下来。小陈回头,才发现他走过来了:“傅团长!您都听见了?”跟他一样刚二十出头的小陈脸羞得绯红。傅仇呆呆地问:“陈护士,你怎么上这洗衣服来了?”
这天,护士小陈在湖边洗病人换下来的床单。山青水绿,对岸白花零星乱舞。皂角揉出来的白水又往湖里细条条地流。又散开。小陈突然哼起歌来:
傅团长马上快好透了。他能拄着拐杖下地了。于是给他的副官传了电报预告回营。
配一个嘀格儿的郎。
朵朵花儿开的艳。”
打一个嘀格的床嘞。
傅仇想起季良的那一双手。修长,白,很灵活。是如她所说。
姐姐,姐姐,姐姐从都没吃过这样稠的饭。姐姐,姐姐,姐姐还在桑庄里受苦。姐姐,姐姐,姐姐还在等他回去哩。春保下定决心,他要在山上多采点山货,等一个月后下了山,卖了钱买点吃的给姐姐补身子。
傅仇叫住小陈,问她上头怎么给季冷子派这么多活。小陈说:“傅团长,我们哪敢给季医生派活。他是来我们这义务支援的。您也看见了,他这操刀的病人,哪一个不是生龙活虎的。我们这小庙哪里请得起这样的大佛。要是没有季医生主刀的,基本都救不回来……前几天35床的那个小高,才十七呢,甭管身体多好,也熬不下去……您得感谢那天来刚好碰到季医生值班,否则现在就不该在这咯……季医生的手,那真是神手啊。”
军医院的晚风又吹起来。傅团长坐在大石块上抽一根烟。烟雾往上飘飞又散。背后一声响动,傅仇回过头,季医生沉默地出现。风柔软,在季冷子脸上搅散霞光。
很快季冷子就又被陈护士叫回去。说是有一批战俘受重伤,恐怕要他主刀。季冷子彻底冷下来。扭头就走了。
“你老家在哪里?听你的口音,也是南方人?什么时候鬼子都杀光了,我们胜利了,带我去你老家瞧瞧。我老家……人都死光了,就不带你去看了。”不过个把月,他已经能跟惜字如金的季冷子自说自话对答如流了。
“编编编花篮,
一个嘀格儿的姐姐儿耶,
走了半日安营扎寨埋锅做饭。春保是最为积极的。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吃到自己做出来的饭。一碗红薯糊,他端端正正捧着,几次都没敢下嘴。他看着金黄的碗落泪。
春保把挖到的黄芩党参之类的全部晒干存到包里。那是姐姐和外甥的月子钱。他对着远处群山想,姐姐看到自己带回来东西,会是什么表情呢?
打一丘嘀格儿的粮嘞。
找一个嘀格儿的娘哟。”
季冷子跟他并排站在水边。水草摇曳,勾连缠绵,季冷子突然说他老家也有这么一大片水草。
种一丘嘀格儿田哪,
02
姐唱山歌,在儿时跟姐姐去桑河洗衣服的时候。比他们这群汉子唱得好听。她搓着涂满了皂角的衣裳,对着满岸青翠唱:
季良没说话。
蓝山开满红牡丹,
水草丰茂,荡漾着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强劲的春风。
小陈指指对岸的营帐:“我看季医生老来这。你别看季医生忙,他每次的衣服都自己洗的哩。我刚来的时候,还在心里笑他一个男人怎么会洗衣服。结果我每次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他的衣服是最干净的。我就偷偷跟着他来了这。嘘,这事儿你可得帮我保密。”
生一个嘀格儿的孩子儿耶,
03
傅团长当然想不到这个救他性命、如再造父母之恩的人,是他平生见一个就要杀一个的日本人。杀到血流进黄土干涸。
编个花篮上蓝山。
傅仇笑得不好意思:“嘿嘿,是季医生啊。”把烟按灭了。
皂角白色的水缓缓流进清江。姐姐也曾经饱满翠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