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了五厘米。安折伸出手,碰了碰它足肢上的绒毛,怪物的头颅转了转,昆虫的复眼里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的瞳孔,难以辨认视线的焦点,但安折知道它在看他。
它为什么在看他?它在想什么?一隻五隻眼睛的怪物在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样的感情?安折不知道,丝丝缕缕的白色菌丝爬上怪物的身体,轻轻覆盖了它最深的那道伤口。
足肢动了动,似乎是要往安折身上来,但就在下一刻,这具躯体不动了。
它将死了。
安折看着它,并未收回自己的菌丝,身侧似乎有一道视线,他转头,发现陆沨倚在教堂大厅破败的的柱子旁,双手抱臂,眼睛晲着这里,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经常这样做?”陆沨问。
“有时候。”安折回答。
他知道陆沨在问什么,如果在深渊遇见了受伤的生物,他会把它拖回去,偶尔,一个重伤的生物会因为得到了安全的洞穴修养而活下来,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会伤重死亡。
安泽也是这样。
陆沨还在看着他。
“那时候你已经有人的意识了吗?”
安折回忆了一下,摇头。那时候他只是个蘑菇,甚至,他不知道该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一隻蘑菇的生活状态。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如果我的菌丝断了,我会疼,我害怕死掉。”
“所以我看到它们快要死掉的时候,也会想办法帮忙。”
良久,他看到陆沨笑了笑:“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外套被雨淋湿了,这个地方也格外阴暗潮湿,还好随身的背包里有几个炭块,他们搭起支架,生起了火,关了手电筒。
“冷吗?”陆沨问安折。
安折摇了摇头,但还是往陆沨身边靠了靠,陆沨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他们没再说话,安折靠在陆沨肩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我能找到安泽吗?”许久,他问。
他和陆沨约定一个月待在深渊,一个月待在基地。
陆沨不讨厌深渊,安折甚至觉得这位上校比起基地更喜欢深渊。上校对深渊的很多东西瞭如指掌,在这一个月中也能为研究所收集许多样本。但无论陆沨如何驾轻就熟,范围如何缩小,深渊还是很大。
“只要那个山洞还在就可以。”陆沨道。
安折回忆着深渊的一切:“洞口可能被蘑菇盖住了,可能被水淹掉,可能被打架的大怪物弄塌了……还有时候山洞是活的,它醒了,然后走了。 ”
他道:“但我还是要去找。”
“这是我答应过安泽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
“那就当我是自己答应了自己吧。”
安折自言自语,陆沨只是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髮。到最后,他对安折说:“他不会因为你迟到生气。”
安折点了点头,安泽是个很好的人。
他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继续看着那些火苗,慢慢说一些在深渊里的事情。陆沨只是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折忽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蘑菇的所有的生平,都已经说给了陆沨。陆沨知道雨季与青草,安泽和乔西,知道所有他认识的人,知道他遇到的所有事情。
相反,他并不了解陆沨的往事。
“你……”他说,“你也有答应了别人,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吗?”
安折已经想好他的回答了,他想像陆沨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去承诺什么,也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出乎他的意料,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沨说:“有。”
木柴的“哔剥”声渐渐小了,灼热的火焰变成漆黑的木炭上的红光,周围昏暗下去,尘土的气息浮上来。
伊甸园22层的楼梯间,也是一个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地方。
“到那一天,”恍惚间,陆沨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到我们所有人都自由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这样和我的孩子偷偷见面。”
纪伯兰不是陆夫人的孩子,但他也经常来到22层,此时他晃荡着小腿坐在应急楼梯扶手上,说:“夫人,你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有我们的大科学家在。”
纪伯兰扬起脑袋,吹了个口哨,他说:“我和陆沨也会看到那一天。”
夫人的目光从纪伯兰身上移开,看向陆沨:“你也要去灯塔吗?”
陆沨摇摇头。
“那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夫人亲了亲他的额头,“你长大后要保护基地。”
接着夫人牵起他的一隻手,又牵起纪伯兰的一隻手,让它们握在一起,然后将她的手也放上。
“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她年轻的面庞上是温柔的欢欣:“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在一起,还有你父亲。你们答应我。”
“你们答应我。”
“我答应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