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凝圣诞节那天有社团表演时间你要参加吗?」张逸光在上课鐘响前两分鐘,语气眼神都带着兴奋地跑到江语凝的座位旁,他连断句都省略了。低头抄笔记的江语凝被突然闯进注意力的嗓音吓了一跳,原子笔在行间空白处留下几点黑色油墨。
她抬起视线,撞进一双有光的眼睛里。张逸光直接坐在她前方的空位,紧抓着的谱压出几条斜率深浅不一的摺痕,最后收拢在他的手心。江语凝看着他有些出神,最后歛下眼睫低头晃了右手的黑笔,方留下的黑色墨水随之晕染、扩散。
「不会。」
她的声音让他愣住了,刚才浑身的热血彷彿被淋了一场倾盆大雨,笑容僵在脸上连收回都来不及。张逸光勉强地抿起嘴唇,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才能够开口:「为什么?」轻颤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愤怒。
「甚么为什么?」江语凝轻轻笑了,她明白自己没有带着笑意:「在我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里,没有一刻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抬头再度对上张逸光的视线,带着一丝无奈与悵然,「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够了,如果再奢求更多的话只会变得患得患失。」
张逸光看着她没有说话,是在消化江语凝的言外之意也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神复杂,慍怒像退潮的海,一次比一次轻缓。直到鐘声打破沉默,他闭起眼睛,表情似是释然更似是遗憾。
江语凝盘点完打工麵店的营业额时是晚上八点半,一个不算太晚的时间。她没有回到住处,踏着和海浪拍击沙滩同样稳定频率的脚步,警卫看她身着制服便没有阻拦,江语凝走向综合大楼的社团教室。
吉他社办的灯还亮着。几乎在踏进教室前江语凝就可以想像,张逸光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不是低头写谱就是专注拨弦。
她的眼帘倒映出和脑袋里如出一辙的样子。江语凝和张逸光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大部分来自他单方面的彆扭,但江语凝并不在意,她依然会跟他打招呼、依然会到吉他社办练习、依然会坐在他前面的位置,就像现在一样。
「嗨张逸光。」江语凝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就像办着例行公事的机器人,她知道他还在准备面对自己,在这之前她能做的就只是一如既往。江语凝摘掉耳机收起那台陈旧的随身听,拿起暂时放在角落的吉他,轻轻摩娑六条弦,平和的旋律从指间流泻而出。
她没有刻意想弹哪一首歌,只是顺着自己的感觉,便成一曲。张逸光从涂改到几乎看不见原貌的数字简谱中抬眸,就这样凝视着她的侧脸一段时间。江语凝越弹越投入,她把自己的全部都融进音乐里了,没有注意到那如炬的目光。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被浪花捲回大海之中。她闭起眼睛,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张逸光的眼神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江语凝回过头对上他的双眼,她在那方看见了错综复杂的情绪甚至于是晦暗不明,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眼里灼灼燃烧的光芒只馀下一片灰烬。
「江语凝,我觉得我懂了,但也好像不懂。」张逸光叹气,他漫不经心地低头拨弄着吉他弦,一段时间之后才重新抬头看着她:「我们来自不同家庭、拥有不同人生经歷,所以长成了现在这样不同的人。
「所以我懂了我们价值观不同,我总觉得人生该要留下些甚么,毕竟我们只活一次,经歷过的事情无法改写,包括那些错过的都不可能重来。
「我不懂的是自己。我羡慕甚至嫉妒你拥有的,称之为天赋的东西。因为那是我可能花一辈子也追逐不到的东西。但我为甚么要对你的选择感到生气?」近似失落的徬徨,张逸光却笑了,「很幼稚吧?」
江语凝看着他明明想哭却又硬撑着笑容的脸,心脏像是被海边的风颳过一样,强劲中带点刺痛。「比起只会感慨自己与天才不同而停滞不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而一心一意地勇往直前,虽然可能是一条艰苦的道路,」江语凝终于开口,她的眼神认真篤定且不容质疑:「但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就永远办不到了。」
江语凝看着张逸光发愣的脸笑了:「更何况我不是天才,我只是幸运拥有一点优势的普通人,而且我相信,真正的天才是到最后都坚持没有放弃的人。」
「江语凝。」后来,张逸光的声音掩过了远方的海潮,他低着头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还好吗?」看他的样子不对劲,江语凝慌张地拍了他的肩膀,张逸光抬起头,脸颊佈满几道凌乱错纵的泪痕。
「谢谢你!」鼻涕眼泪交杂让张逸光花了更大的力气组织语言,他用右手胡乱抹了眼睛,最后破涕而笑,真诚恳切地对着江语凝说。
哭红的鼻头、泛着泪水的眼睛都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像在荆棘路上跌倒受伤无数次后再站起来的冒险者。不过江语凝觉得他脚底下的刺和身上的伤痕怎样都遮盖不住,那澄澈双眸再次绽放的熠熠光辉,像是混沌黯淡繾綣的漫漫长夜过去之后,再度升起的灿烂朝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