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月,春寒料峭,山上的冷空气尤甚。同样的时节,山外的桃花早该开得沸沸扬扬,这里却还是枯枝败叶,一片荒寥。
今天是费来到学院的第八年。入乡就得随俗,按照学院的规矩,入学的日子算作学生的生日,生日当天的寿星便是怠惰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因此虽然没有明文公示,入学日便成了学院为数不多的休假之一。费当年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入学比大多数人要晚,自然少了许多“同月同日生”的干兄弟、干姊妹们。对于这个便宜假期,费从来是置之一笑,只庆幸自己省却了许多麻烦,生活出席之类一切如常。
但显然,今次不在寻常之内。钟点已敲过九回,费在校舍中庭停了一停,旋即往外去了。费心底涌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最不喜欢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更何况乱了阵脚的首先是自己。
对,能让他乱了方寸的只能是他自己。方才西洋廊柱背后的阴影处,讨好畏缩的笑语,似隐还无的人工桂花香气,圆厚的一小片嘴,嫣红的贝壳一样张合。眸底细细的一圈金线,混着这些粘稠的片影一齐腻上喉头,直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他怎么忘了,今天开始,这个人也升入高等部了。
学院是有规定,如校内严禁提起校外的本名,学生之间一律没有高低上下之分等等。但轻飘飘的一纸条文如何能敌过人类慕强凌弱的天性。费本人正是这一自然规律的受益者,大国亲王的嫡子,就算无法袭爵,其权势滔天也足够普通贵族艳羡。于是他的平易近人和温和的态度被解释为屈尊降贵,而下层学生当真蹬鼻子上脸与前者称兄道弟,那叫厚颜无耻。
但既然进了这所校门,总有那么些个将教条信以为真的蠢货。这不稀奇。费倒是从没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或者说,他几乎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但当他看到和他身体里流着同样血脉的女孩自甘堕落成上流世界的仆从时,那一瞬间感受到的羞耻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他的庶妹,刚刚那一瞥无法看清她的名牌,该怎么称呼她呢。大概是费一直对家这个概念有所抗拒,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离家太久了,记忆中家里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布满细碎划痕的玻璃纸,影影绰绰只能看个大概。他只记得那个庶妹的小名,大约是“小十四”,也可能是“十三”——这不能怪他,他三年才回一次家,平时也只和生母通一些例行公事的信,况且当手足超过三十人的时候,要求将每个人的名字记清楚才是强人所难。
但他也确实应该对此更上一点心。费想起来也许两年前,或者是更早以前在信里,母亲曾和他提过这个庶妹的事体。他当时大概内心的什么地方总觉得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性,这是一种对危险本能的规避。一个家族里愿意自我放逐的傻蛋有他还不够吗(何况他也不是完全自愿的)。
不过,费转念想到,他其实没有理由这么动摇。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他在这里的学习将会是最后一年,之后不管是派到别的地方做研究员,还是继续深造(后者意味着和一般学生几乎没有交集),他们会遇到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他终于还是对自己承认了。那个女孩是无辜的,他想,他只是不愿见到任何会让他联想到z的东西而已。